长篇历史小说《淮商传奇》连载——第四章

2023-05-10 14:56:27

《淮商传奇》


姚风明著



  王秦氏听说刘志乾和陈廷进都看中了车桥镇上那的六百亩地,想了想道:“陈廷进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用意,而刘志乾究竟要干什么,还就不好说了。这地押给陈廷进!”王兆轩不敢忤逆母亲之命,索性押给谁都是押,也无所谓了。

  但是他又有另一层担心,毕竟卖了祖坟在当地可是最不肖的子孙。王秦氏笑道:“身子都进了土了,还在乎鞋呢!这兵荒马乱的,有多少人没能埋到祖坟地里?快点还了债,差人去把二子找回来是正经主意。刘志乾说得对,目下能拿出六万两现银的,也没有几家了。”王兆轩想着自己也是想多了,淮安城已然冷清得能听见远近的鸟鸣鸡叫了。

  天气一日寒似一日。那时候的中国,正处于一个小冰河期,灾害频繁而天气寒冷。即使在淮安这个靠近南方的地方,依然免不了要下雪,甚至淮河和运河会出现冰封。

  王兆轩带了姚秀才和中人陈家铺子的掌柜陈振林,一起去了陈廷进家里。陈廷进早已经备好一桌酒菜,众人分主次坐了。王兆轩脸色发暗,提不起精神,祖坟都被卖了,这可是要被戳脊梁骨的事儿,尽管淮安城里乱糟糟一片,可是这自己经手的事儿,谁能不知道呢?

  中人陈振林是陈廷进本家,让陈振林当中人,似乎有些不合适。姚秀才就说了:“振林做中人,怕是不合适。你跟陈老爷可是本家。这要是传出去……”王兆轩刚要开口,陈廷进笑道:“不妨事。都是在淮扬场面上讨饭吃的,谁还信不过谁?就算是没有中人,我也不至于坑了兆轩,我与王老爷子是忘年交,与兆轩年纪相仿,一起在山阳县、淮安城混起来的,谁不知道谁?”姚秀才就不再说话。

  陈振林跟陈廷进和王兆轩拱拱手,这才道:“今日本该我做东,世兄请了,我先谢过。虽说我们是本家,但是丑话说到前头:再准的尺子,也量不准绸锻。今天只说这事儿,六百亩绿草荡的风水宝地押给陈家,王家贷出6万两现银。两边都同意,签字画押,一式三份。两位可还有说的?”

  陈廷进摇摇头,表示没有要说的了,王兆轩低着头也摆摆手,表示就这么办。陈振林跟姚秀才说:“剩下的就是你的事儿了!”陈廷进手下拿来了文房四宝,姚秀才蘸得浓墨,一气呵成,一式三份,陈廷进一份,王兆轩一份,中人陈振林一份。

  王兆轩和陈振林都在这契约上摁了手印,姚秀才在落款处也留下了自己的名号,而陈廷进却并没有按手印,而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拿出了一枚新刻的私章,盖了上去,一方娟秀的大篆就印在了纸张上面。

  这场在乱世中最大规模的一笔土地交易,就此完成了。王兆轩心里感到空落落的,他想了想,万一将来有个三长两短,母亲怎么办,进不了祖坟,这可是要命的事儿。

  王兆轩回到家里,没有跟母亲说这些事儿。王秦氏却早已经看出来了,她甚至给儿子宽心道:“我能不能熬过这乱世,还说不定呢。这天下还这么乱下去,这一层黎民,都要死绝了,咱们也没有什么可忧心了。过一天算一天吧!”

  王兆轩觉得也是这个理。过了几日,陈家送来了银子,王兆轩转手就给送到了韩度在河下的钱庄。余下的银子,放在了自家的内堂。河下是韩度的宅邸所在,更是整个淮安府的大银库之一。韩度在这里找了数百人把守,不仅有刀枪,甚至还有火器。为了一路上安全,王兆轩提前跟韩度送了信儿,让韩度派人接应,韩度招呼了百十个人手,用了十余辆马车,才顺利送到了河下的钱庄里。

  王兆轩夜里得空去了一趟栖凤楼,门洞半掩,里面桌椅摆放凌乱,其余租客也应已经逃离,而只余二楼依稀显出灯光来,王兆轩看了一眼,正巧是贵巧的屋子。

  王兆轩轻轻上了楼,里面却传来阵阵笑声,王兆轩皱了眉头,只听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这次的事儿办得不错……”贵巧笑道:“这么简单的事儿,还能有错?”王兆轩在门外心里一紧。那男子的声音非常熟悉,不是别人,正是韩福林。

  这韩福林是韩度的同宗,在淮安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兄长韩福森是崇祯年举子,在江阴任过知府。如今下落不明,有知情的传说去了弘光朝廷,也有从京城撤回来的商户说,韩福森早已经从江阴入了京城,当了清家的翰林。也有后来逃回来的说,韩福森已经剃发梳辫,归化新朝了。

  韩福林说的什么事儿,王兆轩并不清楚,但是以至于他一个大东家让一个去办,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儿,于是就俯下身子去听,只听里面声音渐弱,却也隐隐透出王家的字眼来,王兆轩已经一身冷汗,这隆冬季节,王兆轩心惊肉跳:再不能出什么岔子了。

  他有心再听些内容,却听见外面有了响动,三个下人打扮的人进了栖凤楼,王兆轩赶紧闪身躲避,那三个人却并不上楼,只在下面支起了桌子,并从怀里掏出酒来,慢慢地坐喝。

  王兆轩认得那三个人,正是韩福林的府上的小厮。这时候,贵巧房里的灯也熄了,里面传出淫邪之声,王兆轩心里一股妒意,却又不敢暴露,只能从另一个出口下楼,从后门潜出去了。

  经过了一个艰难的冬天,淮安城的萧瑟光景有增无减。整个冬季,里运河的冰都没有消散的迹象,如今春回大地,里运河解了封,臭味就泛上来了。

  从山东南下的灾民数量也有增无减,淮安城虽说已经破落,却也还是富庶之地。随着清军南下的战线远去,淮安城也渐渐恢复了安宁,至少大的兵祸不再。趁这个机会,王秦氏打发若干人等,北上京城,一路打听王仲轩的下落。

  同时,从南边北上的流民与从北面南下的逃荒者在淮安附近聚集,让原本已经逐渐萧条的淮安城,顿时热闹起来,各家的铺子也逐渐开张,却是苍蝇比买卖多,灾民手里并没有太多的银子。但也聊胜于无。

  王秦氏把家里的陈米拿出来,在王家堡附近的官道上开设粥棚,招呼南来北往的流民,顺便请人给王仲轩画了像,遍贴在粥棚各个角落,重金悬赏。而灾民们的关注往往在于那大锅里的白粥,对于贴于墙上的画像,几乎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一方面固然是流民饿着肚子,谁也不会在意这寻人的帖子,其次,都逃难在外,根本不可能留意到一个失踪的人。更重要的是,这些人能识字的百里无一,就算看了,也不懂说些什么。因为确实有几个人看了这画像,却说出这样的话来:“清家又抓闯贼了。”另一个说:“这可不是闯贼,看模样,应该是我朝宗室。”

  王兆轩终日无事,总想着贵巧和韩福林密谋的事儿,既然是跟祖坟有关,就得去祖坟里看看,王炳廉在世的时候,韩福林就与王家过不去,韩福林仗着做官的大哥,处处与王家为难。原本王炳廉涉足盐业,却被刘志乾生生抢了去,背后就是韩福林兄弟和韩度在使坏。

  这一日,粥棚外面围了十几个流民,与其他流民不同的是,这十几个人却并不主动取碗盛粥,而是从包裹里拿出自己的碗来,由几个人双手捧了,到那熬着白粥的大锅跟前,向盛粥的伙计打躬作揖,之后才拿了粥,却并不吃,而是递给在那儿等着的一男一女。而那一男一女,却是盯着画像上的人像窃窃私语。这反常的举动自然引起了王兆轩的注意。

  这男的大约四十多岁,白面长须,女人看装束尚未出嫁,身边几个男女,对他们非常恭敬,王兆轩眼尖,看这一伙人喝了粥,正准备走的当口,把他们留下了。那男的一拱手,女的双手叠于小腹,稍微屈膝做了个万福。

  王兆轩道:“看客人异于常人。请屈尊进来说话。”那男子道:“感念一粥之饱,他日如果有缘,必然抵死相报。”王兆轩笑道:“兄台客气,如果方便,可移步往舍下一叙。”这男的又作揖,着众人抬了行李,随王兆轩去了。

  进了王家宅邸,王兆轩立即吩咐下人准备酒菜,并打扫出房屋三间,让客人暂住。这一干人等也不客气,就放下行李住了下来,这几个丫头立即打水洗衣,甚至伺候这一男一女换了衣服。

  等着酒席开场的时候,这一男一女已经跟刚才逃难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这不免让王兆轩有些惊讶,酒桌上也就这一男一女,其余人等都站立在这二人身后,任凭王兆轩请他们下座,都站立不敢。

  只听那男人一开口:“你等都坐下一起用膳吧,今日王先生请,就免了那些礼仪吧。”众人这才唱了喏,稍稍坐了,却不敢就实坐,只能是挨着凳子。王兆轩见他们这样,还不如站着舒服呢,就吩咐下人们,再摆一桌酒席,在这个正席的下首。这几个人才顺顺坐下了,却不时注视着这边,吃得很不自在。

  王兆轩开门见山道:“刚才见足下在粥棚对我弟画像指指点点,却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男的道:“我等在山东济宁运河边上,确实见过令弟。”王兆轩大喜:“愿闻其详!”并吩咐下人立即去请王秦氏。

  王秦氏入席,众人皆起身,老太太情绪激动,抓着这先生的手:“快说说我儿,在何处受苦!”那男子宽慰老人几句,这才道:“我等渡船经运河,至济宁处却被兵丁拦截,这兵上来就抢,还将我数十人押上岸去,搜刮了银两,征收了渡船。一日夜里,幸亏令弟相救,这才连夜奔袭,出济宁,下徐州,到了淮安山阳。不想竟然遇到了恩公的至亲!看来我家与恩公有缘,竟然两次施救。”

  这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递给了王兆轩,王兆轩兴奋地拿给王秦氏看:母亲大人在上,不孝子仲轩徒失镖车,自觉无言面对,目前屈身清家兵营,倒也谋了小小职务,只为逃生,母亲亲鉴!”

  王仲轩看来也并不太自由,尽管不用干苦力,却也依然诸多限制,连家书都语焉不详。

  知道了王仲轩的下落,家人至少放心了些。因为据这逃荒的男子叙述,王仲轩应该与信中所说的一样,并未受太多的苦楚,因为他的穿着上,与苦力并不相同,也并未受到兵的鞭笞。

  这男子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玉来,交给王兆轩,道:“我逃难至此,难得王兄收留。原本打算前往南地,却路途遥远,不期路上却历尽磨难。我在王兄处盘桓几日,就自行南下。这块玉是祖上传下来的,烦请王兄收了,倒也能值几百两银子,与我等赁些车马,换些盘缠。”王兆轩推辞:“世兄客气了,我王家虽说比不上王侯将相,却也颇有家资,怎么能趁火打劫。你要南下,却不是个好去处,如今清兵南下,听说已经攻下扬州,南京已然落入贼手,弘光皇帝也已经巡猎芜湖,恐凶多吉少。”

  这男子听闻,却哭了起来,王兆轩感到奇怪,却也不以为意,以为这不过是个忧国忧民的书生,或者是明朝的官员,在此突发感慨,宽慰了几句:“既然南下无望,不如先在我府上住下,等王师北返再做打算。”

  这男子只顾自己哭,甚至忘了感谢对他有收留之恩的王兆轩。王兆轩叹口气,只招呼他们吃完酒饭,这才作罢。

  那男子自称姓朱,就没有再多言。王兆轩心中疑惑,却也无话可说,他到底没有拿那块玉,倒是看着那女子言行举止,优雅万分,不禁心猿意马。不过目下的光景,让王兆轩也无心操心自己的正事儿。

  王兆轩去向王秦氏问安,这已经是每天晚上必然要进行的一项活动,每天早上,王兆轩向王秦氏请安,晚间王秦氏临睡前,王兆轩照例要到母亲的卧室坐一会儿,母子说一阵话。王秦氏道:“现今你兄弟已经进了清营,前两日我听你姐夫说起,淮安城也已经是清家的地盘,不日就要派来官家入驻。你兄弟暂时无碍,这也是王家的福气,若能回来,当然最好,如若不能回来,家里的买卖铺子,还得你来操持。”王兆轩点头应承了。随后他突然想起贵巧的事儿,也没敢跟王秦氏交待,想着缓过这一阵,去祖坟地看看。

  过了几日,王兆轩把各个铺子掌柜的都请回了王家堡,把各个铺子的收支情况梳理清楚,算了算盈余,重开铺面需要的银两,都在他的一把铁算盘上体现得清清楚楚,随后各个掌柜领了银子进了山阳城。

  王兆轩把这些琐碎的事情处理完,这才想起粥棚好几日没人照料了,就打发了两个家仆运了粮食,骑驴去了粥棚。

  粥棚里面住满了逃难的人,躺的没有落脚的地方,一股臭味让整个粥棚乌烟瘴气。那几口大锅也放上了不知道谁家的行李……王兆轩见此情景,立即着人生火造饭,那些难民们见此情景,早已经感恩戴德,齐刷刷跪了一大片,随后就围到锅台上,伙计赶都赶不离。

  王兆轩暂时安顿了流民,却从这里得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清人四处搜罗前朝宗室,一旦抓到,立斩不赦,藏匿者与之同罪。王兆轩想起家里那位朱先生,听闻弘光帝遇事而悲戚之情溢于言表。王兆轩于是怀疑家中暂住的朱姓人家可能就是朱明宗室,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王兆轩回到王家堡,心绪总是不能平静,就踱步进了父亲的书房。王兆轩的父亲王炳廉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书房正堂挂着一幅对联:日月诚高远,天地必久长。这是王炳廉最喜欢的一幅对联,乃是江淮名士阎尔梅的手笔。这副对联很明显是一副忠君爱国的对联,日月合起来就是“明”。自从崇祯皇帝离驾煤山,弘光帝在南京称帝,阎尔梅自南下去了南京,带了自散家财收罗来的淮扬兵,南下勤王。被弘光帝封为淮扬总兵,并协助史可法抗击后金。

  不料,阎尔梅处事果敢而无心,与史可法不睦,二人不时争吵冲突,矛盾难以调和,最终阎尔梅带一众兵将南下福建。不几日扬州城破,弘光帝也逃到了芜湖,却被清兵抓住,押送北京,没几日就遇害了。清兵一路南下,直达福州,阎尔梅也从福建逃离,又不愿下海避难,却不知所踪。

  王兆轩早年启蒙,也是当时江淮的名士坐倌,对于四书五经和八股文章,甚是头疼,不及弟弟王仲轩脑袋灵光,却练就了一副铁算盘,打遍淮安无敌手。除了打算盘,余下的就记住了“忠君爱国”这四个字。

  江淮一代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人文之乡,历年来的状元,以江淮为多。山阳县的河下镇在当时就被奉为“状元之乡”。而这些读书人更是奉儒家为经典,忠君爱国自不后人。所以,王兆轩已经想到,即使这姓朱的真就是明朝宗室,他也乐意为此付出代价。

  王兆轩随手拿起一本《四书集注》,翻了几页,念出了几句:“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鎡基,不如待时……”却不料窗外有响动,王兆轩放下书出门去看时,见朱家小姐的背影,王兆轩看着那瘦削的肩头披挂着单薄的素衣,却不失素雅,若有所思。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作者简介

姚风明,字清和,作家,诗人,文化学者,现任美国华兴报副总编。他的代表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淮商传奇》、诗歌《徜徉在河下古镇》《初识腾冲》《印象宁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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