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10 14:56:27
赵 武 灵 王
作者：王墨
第四章：王
王，天下所归往也。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参通之者，王也。——《说文》。
十一
赵雍在寝殿里昏昏沉沉一直睡到傍晚才醒来。他揉着脑袋，高喊：“来人。”无人应答。赵雍起身走到寝殿外，只见偌大一座行宫，静悄悄了无声息，也看不到半个人影。
赵雍再次高喊：“丕烈！”还是没人回答。赵雍大踏步直走到行宫门口，见宫门紧闭，上去推搡了几下，宫门纹丝不动，显然已被反锁。
赵雍不由在院子里大喊：“人呢？人呢？人都到哪去了？！”
他一下想起三十年前他刚登基的那天——他站在邯郸赵王宫的城墙上，看见整个邯郸城空无一人，如同一个死城的景象。当时他也是大喊着：“人呢？人呢？人都到哪去了？”
一股寒意从赵雍心底升了起来。
十二
乐容好容易等到天黑，悄悄靠近主父行宫。虽然她很小心，但还是被发现了。一名喝问：“是谁？站住！”乐容索性腾身而起，直向行宫冲去。身后立即响起一片弓弦声，数十支箭急射而至。乐容抽出龙渊剑，舞出一个剑花，将射来的箭全部打落。不敢稍停，转眼间到了宫墙下，飞身跃过宫墙。
乐容进了行宫，一直向里面寻找。走到后殿，见后殿里有火光，心中一喜，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原来赵雍出不了宫门，再回头进宫查看，走到后殿，先发现了丕烈的尸体，随即又看到了赵章的尸体，都是尸首两处。赵雍喃喃道：“丕烈啊，丕烈，寡人以为连你也丢下寡人去了，哪想到你躺在这里。”说完，眼泪忍不住滚落下来。
乐容见一个人手里擎着一枝火把，呆呆站立，认得背影，正是赵雍。便轻轻喊了声：“主父！”赵雍身体一震，缓缓转过身来：“乐容？！”乐容走过去，喜极而泣道：“是我。你……你还活着。”
赵雍惊奇道：“你是怎么到这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乐毅来了吗？是不是乐毅带御林军来了？”等不及乐容回答，便冲出殿门去看。外面黑黢黢的，并无一个人影。乐容跟了出来，幽幽地道：“就是我一个人。”赵雍又是惊喜又是失望，道：“你能来就好，我……我真没想到，这个时候，在这里，竟能见到你。告诉我，外面究竟怎么了？我的何儿呢？”
赵何坐在回邯郸的车上，放声大哭。公子成和李兑也在车上。公子成皱着眉头道：“大王不要再哭了，让将士们听见，有损大王威仪。”赵何啜泣道：“父王怎会被赵章所杀，我不信。”公子成道：“赵章谋逆不成，跑去求主父庇护，主父不肯，赵章便乘主父不备，刺杀了主父，这都是主父身边的人亲眼所见，臣已经详细禀报大王，大王如何不信？”赵何哽咽道：“父王身边的人呢？我要亲自问他们。”李兑应道：“赵章亲手杀了主父，这种事如果传出去，国家颜面何在？臣自作主张，已经将主父行宫里的人全部杀了，让他们给主父殉葬。”
赵何听到李兑的话，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连哽咽都止住了。呆呆地问：“那，那父王的尸首呢？”公子成耐心道：“沙丘宫变，大王性命几乎不保。百官大臣和将士们个个人心惶惶。如果现在让他们知道主父已死，消息传到邯郸，难保赵章和田不礼的余党又闹出什么乱子来；而且消息如果被秦国、齐国等敌国知道，定会引得他们趁主父新丧发兵攻打赵国。因此臣才恳请大王密不发丧，连夜赶回邯郸。等咱们回到邯郸，稳住政局，清除了乱党余孽，巩固了边防，那时再派人回去恭迎主父遗体，通知列国，举办国葬。这都是为赵国、为大王打算，大王岂可因小失大？”赵何无话可说，只有默默流泪。
眼见赵何懦弱如此，公子成、李兑互相看了一眼，都是心中大定。李兑道：“大王要节哀顺变，以国家大局为重。有王叔和臣在，定能保护大王平安返回邯郸，一切善后由我们料理即可，大王尽可放心。”公子成道：“大王也累了，早点歇息。臣等告退。”
公子成和李兑下了车，看着庞大的队伍在夜色中默默行进。几辆牛拉的囚车从他们面前经过，囚车里是乐毅和一干御林军将领。
赵雍和乐容并肩坐在台阶上。赵雍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喃喃道：“这么说，必是公子成、李兑杀了章儿和丕烈，害怕寡人找他们算帐，索性要将寡人困死沙丘。”乐容道：“就是如此。而且李兑素与田不礼往来频繁，说不定这次叛乱，他们也事先知道，因此才能如此迅速地率四邑之兵前来平叛。否则哪有这样巧的？”赵雍道：“不错，你刚才说乐毅在宫变前被囚，必定就是公子成和李兑的诡计，以便他们控制御林军。”想明白了前后一切，赵雍不由叹道：“我一向自负是雄主明君，可是眼皮底下就藏着这么两个大奸巨贼，竟然一直没有发现，直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我真是蠢啊。”乐容担心道：“不知乐毅这时怎么样了？”
赵雍霍地站起：“走！”乐容忙问：“去哪里？”赵雍目光炯炯：“闯出宫去。”乐容也站了起来：“恐怕不行。外面……”赵雍打断她：“没试怎知不行？走。”说罢当先而行。乐容只得跟上。
赵雍和乐容悄悄爬上角楼，探头看时，只见宫墙外亮如白昼，士兵们手持火把，里三层外三层，将行宫围得严严实实。
赵雍刚一现身，立即引来十几枝箭，围宫士兵一片鼓噪。乐容挺剑护住赵雍。赵雍大喝道：“我是赵主父！谁敢杀我？！”外面静了下来，箭也停射了。
赵雍再喝道：“谁是带兵将军？过来见我！”外面一片静默。过了许久，只听一个沙哑的嗓音说道：“主父已经死了。”赵雍道：“胡说！你是谁？过来见寡人！”又一阵沉默后，还是那个沙哑的嗓音道：“大王有令，敢出此宫者，格杀勿论；放跑一人，诛灭三族。放箭！”立时箭如飞蝗直奔赵雍、乐容而来。乐容一把挽住赵雍，躲回墙内。
赵何回到邯郸后，宣布了沙丘宫变、主父被难之事，派出使节通告列国，准备为主父举办国葬。同时发布诏令，因平叛有功，封公子成为安平君，任命为相邦；封李兑为奉阳君，任命为大司寇。厚恤沙丘死难的肥仪、吴广家人。捉拿赵章余党、田不礼家人，斩首二百余口。
十三
秋浓叶将落，冬初风萧瑟。
乐容弹罢一曲，笑问赵雍：“如何？”赵雍笑答：“你这张琴，断弦新续，旧曲重弹，虽音色不如当年激越，曲调不像当年铿锵，但平和从容，另有一番滋味，也很好听。”
乐容喜道：“你当真大有长进，竟然知音呢。激越铿锵，都因为年轻。平和从容，正是我现在的心境。”赵雍感叹道：“妙不可言。几年前，我以主父之尊，想求你伴我左右，好让我每天听得到你弹琴，你却以弦断难续为由拒绝了我；没想到现在我成了宫中之囚，真正的孤家寡人，你反而自投罗网，陪着我，天天为我弹琴。事易情移，真是不可思议啊。”乐容笑道：“这不奇怪。如果你不是困在这里，就算我愿意天天给你弹，可你满腹里装的都是一统天下，哪里有心思天天听呢？”赵雍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一个多月来，从前我放不下的，被迫放下了，那些过去睁开眼就必须面对的所谓军国大事，都烟消云散了。和你朝夕相处，我竟像是换了个人，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轻松。”
赵雍忽然想起，道：“还记得吗？你曾给我讲过的庄子所谓‘泛若不系之舟’，就是我们今天这样吧？”乐容笑道：“你忘了庄子的上一句呢——‘饱食而遨游’。如今遨游是不可能了，连饱食都不可得。行宫里能找来果腹的东西都被咱们吃光了，今天恐怕要挨饿了。”赵雍笑道：“你的厨艺当真天下无双。享了这一个月的口福、耳福，现在就是立即死了，我也知足了。”
乐容站了起来，道：“要不咱们再仔细找找，看还能不能找到些可吃的东西？”赵雍一拍额头：“对了，后院那棵树上有个鸟窝，我爬上去看看有没有鸟蛋。”说着也站了起来。乐容正色道：“还是我去吧，你堂堂一个国王，哪里爬过树？”赵雍大笑：“正是没爬过，此时不爬，更待何时？”
两人牵手来到后院。赵雍手脚并用，居然没怎么费劲就爬了上去。树杈中间有个大大的鸟窝，里面果真有四枚鸟蛋。赵雍刚抓起一个，突然一只鸟擦着他头顶飞过，落在旁边一根树枝上，冲着他呱呱大叫。赵雍看了看那鸟，叹口气，又将蛋放回了窝里。
赵雍溜下树，乐容问道：“怎么了？没有吗？”赵雍冲她做了个鬼脸，道：“有。但是我突然想起，我不爱吃鸟蛋，宁可饿着。”乐容明白他的心思，道：“好，我也不爱吃鸟蛋，我就陪你饿着吧。”
十四
列国使节齐聚邯郸，带着丰厚的奠仪来给赵主父送葬。太子太傅周绍老泪纵横，对赵何道：“大王，三十年前，邯郸城也是为赵肃侯举行国葬，六国不派使节，不献奠仪，却各派了一支万人军队到邯郸城外耀武扬威。那时主父也和大王今天一样，刚满十五岁。今天邯郸城又要给主父举办国葬，六国都派了使节来为主父送行，没有一个国家敢轻视赵国，连秦国也不敢。主父泉下有知，必定也感到欣慰啊。”
赵何大哭道：“父王英雄一世，可惜不得善终，竟只有尸身，不见首级。寡人已下令将父王陵寝中所铸10条石龙的龙首去掉，好让后世人记得，父王是怎么死的。”
送葬的庞大队伍缓缓走出了邯郸城。
与此同时，赵雍和乐容躺在在沙丘行宫的寝殿中，最后相视一笑，手牵着手，瞑目而逝。像是静静地睡着了。
十五
主父葬礼后的一天，高信来到了关押犯人的兵车库。乐毅在这里和许多犯人一起打造兵器。高信命人给乐毅打开了脚镣，带乐毅出了兵车库。
高信道：“大王感念你姐姐的救命之恩，特意命我来释放你。但要官复原职，恐怕……” 他腰板仍旧挺得笔直，但已没了当年浑身上下透出的那股精悍之气，连声音都有些苍老。
乐毅沉静地说：“我不想做官。”高信看着他：“那你要去哪里？”
乐毅抬起头，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
北方的山谷中，山花烂漫。胡姬在山坡上采摘鲜花，将它们轻轻洒在身旁的一个青色小冢上。忽听得一声烈马长嘶，胡姬转头看去，竟是乐毅骑马而来。
乐毅下了马，张开双臂：“红儿，是我。”胡姬扔掉手里的花，迎上去扑进乐毅的怀里。
尾声
赵武灵王死后，公子成出任赵国相邦，李兑为大司寇。三年后，公子成死，李兑继任相邦，把持朝政近二十年，成为战国后期山东六国中权势最大的权臣。
楼缓因为成功煽动赵章和田不礼的沙丘宫变，为秦国立下大功，被秦昭王任命为秦国相邦。
乐毅离开赵国，去了燕国。燕昭王大喜过望，任命乐毅为相邦。11年后，即公元前284年，乐毅率领燕国军队连下齐国七十二城，为燕国报了灭国的大仇。乐毅终成千古名将。
由赵武灵王通过胡服骑射改革开创的富国强兵之路，虽然由于他的意外死亡而未能延续，但已经使赵国从一个武灵王即位之初的备受欺凌的弱小国家，变成为山东六国中唯一一个能与强秦相抗衡的大国。
公元前222年，即赵武灵王去世73年后，赵国被秦国所灭。中国历史翻开了天下一统的新篇章。
公元1988年，河北省邯郸市三陵乡发现一个庞大的石龙阵，10条巨型石龙破土而出。奇怪的是，10条巨龙都没有龙头。这个奇特的无头石龙阵，恰好正对着三座赵王陵中最大的一座——它的主人就是赵何，史称赵惠文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