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关于文学、诗歌、小说、写作……(I)

2023-05-10 14:56:27


好的文学往往产生于害羞的人,孤独的性格,忧郁敏感的情绪……在一定程度上这是种鉴别。好的文学或可是姿意纵横的,但好的写作者周围多半酝酿着某种特别的氛围:被动、收敛,闪现类似于性感的秘密诱惑。 


多读多写的道理在于:小说和小说自成一个世界,要沉浸于这个世界,学习这个世界的语言,做这个世界的公民,永远如此。对一个写小说的而言,现实世界的作用要远远小于小说世界的作用。请铭记。 


读北岛的《父亲》,很喜欢。北岛不相信天才,是匠人或苦力式的作家,这是我尤其喜欢他的原因。自觉的写作者理应自觉的部分即是去天才,回归手艺和制作。 


章回小说的语言是示意性语言,营养丰富,当然它也有很糟烂的地方,比如因果报应、陈词滥调。 


文学语言应是示意性语言,传达意思即可,此外的要求就是舒服活泛,准确性、逻辑性之类的则是误会。 


某些时候写文章就是一种翻译,把专业、无趣和隔膜的翻译成普遍、有趣和亲切的,反其道是文章之死。 


请不要保卫诗歌,需要保卫的诗歌不堪一击,主张保卫诗歌和主张反抗成就诗歌一样的不着调。 


文学创意是这样一种东西,无论你写成小说、拍成电影、排成话剧、经过翻译……都不会丢失。创意是经得起转换的,并且彰显于转换。博尔赫斯曾说:伟大的作品是经得起印刷错误的。 


整整一代人执着于“怎么写”,这本来是没错的,但“写什么”被长期忽略,这亦是阅读理解和进入写作的一个重要角度。“怎么写”的独大是有背景原因的,因为反驳文以载道、反驳主题先行。反驳和蔑视使我们付出了代价,这就是极端主义和纯粹主义的自负,是自省的时候了。 


对小说写作的现实主义的要求是无理的,就像对它知识信息的要求、思想力度的要求一样,是不靠谱的。 


我认定我是一个好作家,惟一的原因是我写作的桌子是最小的,只有箱子大,并且我工作的地方没有书架,遑论巨著如墙。 


现代诗的本质是自自,困境亦然。怎么写都可以,但需要某种来自个人的创造性整合有关固素。自外部建互秩序的努力都有违现代诗的根本,因此、形式主义和“写作法”之类都是饮鸩止渴。古典诗歌仍然需要那个来自个人的创造性的可能,不过它的难题在于在“不自由”中开辟道路。 


有志的文学青年关注怎么写,但你如果弄笔十年以上,还在乎这个就是无的放失了。写什么再次成为重中之重。自然有人会说,这两个问题乃一体两面,可毕竟是两面。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关于写作的用力、致力取决于不断地自我反省。不假思索的惯性或者习惯要特别警惕,为惯性辩护更是一个陷阱。 


试图高级是一种极端的功利,高级可以达成,但必降低。一如人生。我喜欢那句话“跌到高处”。谁说写作不是修行?百业都是修行,卑徽、无我、无用、无为。 


要在自己的水平线以下写,拔高、吊着的感觉很碍事。降下来。极端言之:庸俗是一种解放,敢于庸俗是技巧也是智慧。如果你真的写得很庸俗,那你就是一个庸俗的人,何必掩饰?真有特别之处,与庸俗共舞只会增加魅力,只会得分。(仍然只针对个人。) 


虚荣、卖弄是写作的大敌。读一流的书,写三流的小说,应做如是观。往往,他们读三流的书,却试图写一流的小说。写出来的肯定四流。读一流书写三流小说者没准写出二流的,差别最后在这里。 


谈及写作过程,有些东西是迷信,有的则是真实的。比如只能站着写不能坐着写,只能用钢笔不能敲键盘,没完成的时候不能向人说……这些都是迷信,都是为不尽人意找的借口。但有些东西是真实的,不想写的时候绝不要写,分心的时候不要写,以及,心乱的时候不要写。只要心静,可接受任何意外干扰。 


理想的状况,是像写日记那样的写小说,随时停止随时开始。因为写日记时人较少虚荣,结自己看,美丑都可,不会因文辞得意,也不会固笨拙沮丧。写作时的激动有时很可疑,不是被所写对象激动,而是被写得好坏激动。而好坏的判断来自何处?不是上帝的牛眼,而是一只虚荣的镜头看着你,扭捏造作似不可免。 


去除写作中的这个“镜头感”很困难,但很必要。第二稿,修改则不然,就是接受判断,接受镜头。写作的秘密过程不是没完成时不向人说起,而是去除那个与你同在的镜头。写作的确是修行。 


虚荣是可以的,但什么时该虚荣,什么时候不可虚荣,不仅观念上了解,心身也能跟进,这就需要训练。场面上当然会有虚荣,但私下比如床上的虚荣就很可怕。文学说到底是把你带进一间密室,呈现密室是作家的工作。由于虚荣,被呈现出来的东西可能会非常场面化。 


应该天天写,是增加敏感度也是降低敏感度,增加手的敏感而降低判断的敏感。不利的情况是,手生疏不敏感而判断高涨且敏感。这里的确存在此消被长的情况,讷言者善写,但不是说你不说就能写了,而是写了就无须再说。 


写作过程中尽量让你的手去思考,头脑做的工作尽量消极,即阻止让手思考的因素。 


一个积极的判断的头脑是妨碍写作的。 


功夫在手,不在头脑里,头脑拥有的不过是雄心、抱负。 


不要为写某一部好东西而努力,而要为随便写一部好东西而努力,目标不是好东西,而是那个随便。写作人生就是一个写字,好东西出于意外,随便的意外。 


第一稿要有速度,这是至关紧要的。卡夫卡的《审判》据说一夜而成,当然是过快了。但第一稿的慢同样要命。要有速度,一定的速度。这之外还有流程,第一稿之前的充分准备,之后的精密修改。就像做电影的前期和后期。第一稿则是开机拍摄,时间拖得长是大有问题和有麻烦的。(仅为个人体会)。 


中国古典小说值得学习的有三:1、散点透视。2、示意性语言。3、从小说到小说。西式现代主义以来的小说值得学习的有三:1、主旨创新。2、整体构造。3、个人印记。——以上说法只针对我个人、目前阶段,并试图落实在最新的小说中。 


古典小说的问题在我看也有三:1、主旨老套。2、散文化。3、几无个性。西式小说的问题亦有三:1、科学主义的焦点透视,虽通过拆分加以丰富,毕竟僵硬。2、语言难以摆脱工具性的羁绊,无论是客观写实还是意识描摹总难显跳脱。3、过分严肃导致的虚假责任。(亦是个人观点) 


对现实生活的迷信,对知识信息量的迷信,对概念思想的迷信构成了我们对小说可怜的评判,对一个有热情想写好小说的人来说,则构成心理障碍。可以有生活,可以有知识,可以有思想,但,也可以没有,可以在常人的水平线之下。但你写小说,写的是小说,怎能不读小说,不昏天黑地地读! 


没生活过的人就不能写小说了?也许,更可以写。但,没读过小说的人的确不能写小说。没读过好小说的也写不出好小说。 


极端主义、纯粹主义和怎么可能不是文学的敌人?也许敌人这个词有点过,怎么可能不是文学的冤家? 


没错,小说的本质是自由。小说的灵魂是自由,小说即自由。但有多少享受这自由的人深受自由之害?是到自我约束的时候了,是到自我训练的时候了。否则,这享受将苦不堪言。想起某人的话,这时代缺乏的不是自由,而是匹配之人。恣意纵横有前提,就是深谙其道。随心所欲不逾矩,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 


写小说是专业,学者的优势一无所用,就像当官的优势没用一样。学富五车和大权在握已经讨了便宜,怎可能再讨写作的便宜?讨便宜讨惯了吧?更可恼怒的是写小说的人自动的献媚,将专业荣誉置至一边,贪图学问的架势、权力的威风,使藐视小说的人有可乘之机,以为这是余勇便可成就之事。无奇不有! 


写小说是度过时间的方式,不是成功的方式。是一个人待着不至于孤僻的方式,不是和大伙儿分享荣耀的方式。 


身体是写作的必要条件,轻安的身体是最适合写小说的,这里的安既是身体也是与身体相关的心理。为完成一部巨著把自己写死了是一种耻辱。愤怒出诗人应该写成愤怒出差诗人。写得不能自已、号啕大哭那是开玩笑,而且是低级玩笑。 


中国当真是一个散文大国,才子式写作深入人心,天才是才子的另一别称,青春亦是才子的一项特权。所以,这不是一个写小说的国度。匠人遭到贬低,劳动被斥为功利。种田还有季节呢,凭什么写小说只是品尝收获(即写即成)?流程并非工业社会的发明,实在的工作无一例外都包含工序之美! 


我喜欢的警句或格言。关于写作:不怕慢就怕站。关于生活:自助者天助。关于存在:他人是甘泉。关于超越:跌到高处。 


写作需要老师,但和传统的宗派、行业传承不同。你最好不要认识你的老师。即使认识,也应了解,对方是否需要你。如果他需要你成为他的学生,那就凶多吉少了,这件事上只有你需要他而非他需要你的份。我有过很多老师,同代人中就有北岛、马原、王小波、吕德安等,好在他们不认我这个学生,当真受益匪浅。 


小说修改仍然要顺从于时间流逝,也就是一路改下来,不要在一个地方反复。就像油漆,是一遍遍地上的,而不应是一块块涂抹。厚重、流畅的效果来自于整体的运动。当然可以多改几遍,但每一遍都应从头至尾,并允许过程中的不尽人意。一个大的气场可以允许瑕疵,可以将缺欠变成优势。这和粗糙无感觉无关,就像好的产品总是有印记的,手工作业总是优于机械制造的平滑规整。而不修改,就是将自己变成写作机器,是机械作业。很奇怪,在一部作品里花的力气是完全可以看出来的。说到底,写长篇是个力气活,不仅体现于规模,更重要的体现于你对每一部分的尽心尽力。打磨是如此必要,但有其方法,仍然要尊重工序流程。只有在流程中人才不是机器,是掌握了机器的人。 


怀念王小波!他的写作是当代文学最重要的遗产,不仅指他的那些作品(质与量),还在于他这个人的存在或者存在过。世界观成熟,视野宽阔,真的热爱文学,又真的投入、全神贯注。以深切冷静的批判取代非理性的愤世嫉俗,将肤浅的讽刺改造成睿智的幽默。先知式人物,可一不可再。 


一挥而就、立等可取、随笔式才子型听凭灵感充满快感及生理冲动的写作(诗歌)到此为止。既因为不得已,也要自觉如此。艰涩、质朴、幽深、广大、严谨、玄妙之诗我心向往之。 


反叛、对立、攻击、愤怒、刻薄……只是你不要爱上这种姿态,一旦爱上就再也不动脑子,导致自以为是的愚蠢是必然的。惟有自我否定是正当的。没有自我否定的因素,无论戴着怎样的面具(伪善的、伪恶的)都于事无补。 


简朴不是可以追求的风格,但的确是最高最完美的语言境界(我以为)。在追求之下,只有“简”而没有“朴”。简朴是诚实、集中注意力、自由开阔的语言反映。换言之,信任你的语言,别再在这上面做花样文章了,如果你对它不满意,那是是诚实和注意力方面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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