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10 14:56:27
(上接本刊第一期)
第二回
明太祖怒斩数贪官,皇长孙惊见剥人皮
郭桓、赵瑁、王惠迪和王志等高官勾结地方官吏贪污国家税粮,震怒朝廷众臣。朱元璋要处他们死刑。他们从大牢里出来上了囚车。
京城的刑场设在午门外。囚车载着郭桓、赵瑁、王惠迪和王志等人并没前往午门外,而是去了一座土地庙,这座土地庙被人称作皮场庙,是专门对犯人实施剥皮的刑场。
刑部的狱卒押着一溜子囚车来到皮场庙前停下来。开始行刑,剥下贪官们的人皮,然后涂上石灰塞满稻草,制成鼓鼓囊囊的稻草皮人,挂在了午门外,有风吹来,那高悬的稻草皮人左右晃动着。
朝南的午门是进入宫城的正大门,是一座三孔门券两边有双阙的雄伟建筑,楼顶配有漂亮奢华的仪凤楼。每天早晨,朝廷的文武官员从家里匆匆赶往奉天殿上朝,呈交奏折,接受皇帝质询。来上朝的文武官员途经午门时,必然会看到午门前高悬的稻草人皮,知道皇帝拿了稻草人皮警诫他们。
稻草人皮要在午门外悬挂一段日子。
这一天,在大本堂上学的皇长孙朱允炆偷偷溜出来了。他溜出了午门,一抬头,猛然看见高高挂着的稻草人皮,吓得转身跑进了午门。
朱允炆一溜烟儿跑进奉天门,奉天殿耸立在了他眼前。这座金銮宝殿气势雄伟壮观,宝殿上盖着显贵的琉璃金瓦,双檐重脊,雕梁画栋,朱漆描金,那一扇扇各姿各雅的门窗布满精致的雕花,这不可一世的宝殿在阳光下闪烁着熠熠光芒。朱允炆要把他在午门外看到的可怕情景告诉给皇祖父。登奉天殿的御阶时,他不小心摔了一跤。小太监吴亮急忙奔跑过来,扶起朱允炆,蹲下身子问道:“皇长孙摔着哪儿没有?”朱允炆的一条腿子感到相当疼痛,他想哭,忍着了眼泪。
朱允炆皱了几下眉头,气喘吁吁说:“我要见皇祖父。”吴亮给朱允炆轻轻揉了揉腿子说:“我背你吧。”
朱允炆趴在了吴亮脊背上:“我要见皇祖父。”
吴亮说:“皇上不在奉天殿。”朱允炆说:“我看见有人上吊了。”
吴亮吓一跳,赶紧追问:“谁上吊啦?”朱允炆说:“我在午门外看见有人上吊啦。”
吴亮这才明白,告诉朱允炆说:“那吊着的是稻草皮人。”
朱允炆一瞪眼说:“他们不是稻草做的皮人,他们是真人,他们吊得太可怜了。”
朱允炆执意要吴亮背他去见皇祖父,他的皇祖父去了后宫。数天前,高丽王国给明朝送来几位鲜美的女子。吴亮猜想皇上此刻多半在后宫和高丽嫔妃消闲着,皇长孙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那消闲情景,皇长孙怎么见得?
但是朱允炆不见皇祖父不肯罢休。吴亮只好放下脊背上的朱允炆,先去一趟后宫,然后回来接走朱允炆。
吴亮前往后宫时,皇上究竟待在哪个宫里他不知道,后来他才打听到皇上并没待在乾清宫,而是待在内廷坤宁宫。他不敢贸然闯入,托了别的太监把话传进去。
朱元璋已经结束和嫔妃云雨逍乐,他躺在一张紫檀木龙床上休歇着,样子看上去舒爽极了。传话的太监来到朱元璋面前,轻言轻语说皇长孙要见皇上。朱元璋问,皇长孙见朕有何事?太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朱元璋记不清有多长日子没见着皇长孙了,太监来禀报,他突然牵挂起皇长孙来,扬了扬手说,叫他进来吧。
朱允炆这才被太监吴亮带进了坤宁宫。他冲朱元璋叫了声皇祖父,慌慌张张说:“我在午门外看见有人上吊了。”
朱元璋问道:“你没上学?怎么跑出了午门?”
朱允炆回答说:“我待在学堂里太闷,想溜出来玩玩,就溜到了午门那儿。”
朱元璋立刻板起脸说:“小孩子不用功读书,小心朕罚你吃板子。”
朱允炆吓了一跳,绷着脸看着朱元璋。
朱元璋仍旧板着脸说:“你干吗看朕?快回学堂去吧。”朱允炆没有转身离去。好像那吊着的人还活着,朱允炆替他们难过,急切说道:“皇祖父,您快叫太医去救那吊着的人吧。”
朱允炆的请求,让朱元璋的胸口蹿起一股怒气,想到朱允炆毕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朱元璋压抑着怒气说:“吊在午门外的不是人。”
朱允炆纠缠说:“我看他们是人,有腿子有胳膊,他们高高地吊着,样子很痛苦,也很可怜。”
朱元璋说:“吊在午门外的统统都是国家的蛀虫,他们活该那样吊着。”朱允炆不懂蛀虫是什么东西,想了想说:“我看见树上爬着的虫子都很小,天底下哪会有那么大的虫子呢?”朱元璋被朱允炆逗笑了,说:“他们的确是天底下最大的害人虫,如果不消灭他们,国家和百姓都要遭殃受害啊!”
朱允炆越觉好奇,问道:“那虫子怎么跟人长得一个样儿呢,难道他们是人变成的?”
朱元璋乐得开怀大笑起来:“对对,那虫子是人变成的害虫。”
第三回
诛功臣毒杀魏国公,逐元勋解甲信国公
魏国公徐达有段日子没来上朝。
徐达没来上朝的第二天,锦衣卫的检校夏煜悄悄跑来告诉朱元璋,说徐达犯病了。
徐达的背上生了个毒疽,就是民间称的背搭,生出毒疽的部位就是一只手反剪过去正好摸着的地方。刚开始,徐达不知这种病来势凶猛,以为脊背上被虫子叮咬了一口,也没在意,哪知那个又痒又痛的小红斑迅速扩散开来,没几天工夫,那又痒又痛的小红斑变成了个鹅蛋大的毒疮,肿胀发硬破了口子流脓滴血。好在太医院的太医给徐达治疗得及时。
徐达脊背上长了背搭,朱元璋动了心事,差人去了太医院。何太医被人从太医院叫到宫里时,这才知道是朱元璋召他来的。朱元璋坐在乾清宫的龙椅上,何太医走到朱元璋面前,小心翼翼问道:“皇上的龙体哪儿不舒服?”
朱元璋扫了眼站在旁边的太监、宫女,朝他们挥了下手,他们退出去了。
朱元璋不叫号脉,何太医不敢指染朱元璋的龙体。
朱元璋开口问道:“都说何太医是何神仙,那背上生了个毒疽子该怎么拿掉?”
何太医看了眼朱元璋说:“臣不敢称何神仙。臣认为,那个毒疽子,没生在皇上龙体上。”
朱元璋一惊,随后笑道:“你怎么知道那个毒玩意没长在朕身上?”
何太医说:“瞧皇上坐着的样了,臣就知道了。”
朱元璋又笑了起来:“朕问你,长那种毒玩意,吃下什么东西才是最要性命的?”
何太医勾着头回答道:“应该讲,吃下一只蒸鹅,那就要命了。”
朱元璋轻轻点了点头说:“朕明白了。”
来了趟宫中,却没给谁看病,何太医便觉蹊跷。离开时,朱元璋叫执事太监赏了一些银子给何太医带回去了。
朱元璋要的是何太医的方子。随即他指使太监去御膳房,叫御膳房的厨子做了道鲜美的蒸鹅。
高见贤和夏煜是一前一后来见朱元璋的。
朱元璋对他们吩咐说:“魏国公犯病在家,朕委托二位送道御膳去魏国公家,请魏国公当面吃下这道御膳,以表朕的关爱之心。”
夏煜和高见贤不知这道菜是会一剂要了徐达性命的方子。皇上派他们拿了一道普通宫廷御膳去看望病中的朝廷重臣,觉得奇怪,以为皇上的赏赐越来越小气了。
高见贤和夏煜是坐马车来送蒸鹅的。把守徐达府邸的侍卫见了从皇宫出来的马车停在门口,明白坐在车上的来人身份非同一般,他们赶紧过来接迎。一盘蒸鹅放在一只精致的朱红木盒里,让高见贤提着。夏煜空着手先下了车,提着朱红木盒的高见贤紧随其后从车的幕帘后钻了出来,那迎客的侍卫见来人的身份果然不一般,都不敢马虎,笑脸招呼着。
高见贤和夏煜随侍卫进了徐达府上。一个侍卫迅速去给徐达禀报,说皇上派人来探望徐大人了。徐达得知皇上亲自派遣大臣来家里看望他,非常高兴,他背上的毒疮,好像被一只手抓掉,也不觉得疼痛了。他连忙叫侍卫扶他离开床铺。
高见贤和夏煜来到徐达养病的房间,对徐达请安。
夏煜说:“皇上太忙,一时走不开身子,派我们来徐大人府上,看望徐大人了。”
徐达听这话儿,高兴得笑了起来,说:“替我转告一声,谢皇上隆恩。”
高见贤打开朱红木盒,取出香喷喷的蒸鹅,毕恭毕敬端在手上说:“徐大人犯病在床,皇上担心徐大人身体虚弱,特地叫御膳房做了道鲜美的蒸鹅给徐大人送来,请徐大人吃下补补身子。”
徐达的耳朵不背,他把蒸鹅听了个一清二楚,可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问道:“皇上到底给我送来什么好吃的美食啊?”
端着蒸鹅的高见贤说:“是蒸鹅。”
徐达的脸,一下子僵硬了,他不再往下问了。那个被抓走的毒疮,如一只鸟儿又飞回来,歇在了他背上,鸟儿又尖又硬的喙,正笃笃响地啄他脊背。
在徐达处于病中的日子里,就有太医忠告他禁食蒸鹅。皇上在这个时候,偏偏送来蒸鹅,徐达明白皇上要送他上路了,他大惊失色,随后镇静下来,沉着脸说:“蒸鹅我收下了。只是两位回宫的时候,替我给皇上带个口信。”
高见贤说:“徐大人有什么话,尽管讲吧。”
徐达说:“我弄不明白皇上为何要打发我去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
高见贤听这话,好像悟到了什么。夏煜装糊涂,问徐达:“朝廷要徐大人去什么地方,我从没听皇上讲过。”
这时徐达的心情烦躁起来,大声叫道:“来人,送客!”
夏煜说:“皇上有过交代,要我们亲眼看着徐大人吃下蒸鹅。”
徐达叹息道:“既然这样,我徐某人别为难你们了。”
徐达含着两汪老泪吃下一口蒸鹅,随后说道:“皇上经常叫我徐爱卿,可我这个徐爱卿,不如皇上的一条爱犬!”
夏煜和高见贤睁着眼看着徐达吃下最后一口蒸鹅才肯离开。之后徐达躺在床上心里翻江倒海滔滔的思绪奔涌着,想起儿时跟朱元璋一块儿放牛的情景来,他们中间还有汤和、周德兴,他们每天早晚骑在牛背上,在老家濠州乡下的旷野上嬉闹玩耍,形如一母所生的兄弟。有谁在田野上找到一只萝卜,挖到一只红薯,都不会独自吃掉,大伙儿你啃一口,他啃一口。他又想起跟随朱元璋打天下的情景,每一次出征,他都拼了命去作战,为的是让朱元璋登上皇帝宝座,有福同享。到如今,做上皇帝的朱元璋却容不下他了,他的心里除了绝望、悲哀,再也找不出别的滋味来。
徐达在绝望和悲哀中等死的时候,汤和来到了他家府上。
这些天里,汤和不见徐达去上朝,觉得奇怪。他来登门,想看一看徐达待在家里究竟在干什么。在打天下的那帮人中,朱元璋排行老大,徐达排行老二。汤和进门后,如同回到自家,叫喊二哥。他喊出徐达一个小妾,那小妾苦着脸招呼道:“汤大人来啦。”汤和说:“二哥好几天没去上朝,不知他在干什么,我来看他的。”小妾告诉汤和说:“我家老爷啥也没干,他身上长了个背搭子,正躺在床上哩。”汤和吃了一惊说:“二哥的身体一直很好的,他怎么犯病啦?”小妾带汤和进了徐达的卧室。
汤和见卧床的徐达瘦了一大圈儿,心里有点难过。他问了安,说道:“我并不知道二哥病成这个样子了。”
徐达忧伤地叹口气说:“兄弟再过几天来,都见不着我了。”
汤和宽慰徐达说:“二哥身上不过长了个毒疮,这个毒疮也不会要了二哥的命。”
徐达又是一声叹息说:“这个毒疮虽说不会要我的命,可是有人要我的命了。”
汤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笑了笑说:“谁敢要二哥的命,我要了他家十条命。”
从小同在一个村庄里长大,又同随朱元璋打江山,汤和跟徐达的个人感情不错,他们之间很少有相互猜忌的时候。
徐达的气,一声比一声叹得长,对汤和说:“我们从小是好兄弟,都活到这般年纪了,可我们还是儿时的那种好兄弟吗?”
汤和瞅着徐达说:“看你还没活到七老八十的年纪,遇上一点病,就把你折腾糊涂了?我们今生是好兄弟,来世也是好兄弟!”
徐达的眼泪,簌簌地流淌出来:“好兄弟一个接一个死了,这一回轮到我死了,且不知下一回轮到谁死。”
徐达讲出这话,暗指朱元璋已经对他下手了,他同时暗示汤和要倍加小心。可是汤和仿佛死心眼儿,他怎么也听不明白。他此刻即使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徐达背上的毒疮跟朱元璋有什么关系。世间的人,有谁不生病呢,就连做天子的皇帝,也有生病的时候。汤和觉得几日不见徐达,徐达仿佛变成另一个人,昔日的徐达骁战疆场,从没把死当回事儿,他活到今天,竟然活得如此的胆小怕死了。
想着胆小怕死的徐达,汤和安慰道:“你不会死的,想当年你在刀枪里穿梭打滚儿,阎王爷都放过了你;到如今,你犯点小病儿,阎王爷照样不会接你去的。”
吃下蒸鹅,不会让徐达很快死去,过上三五天,他背上的毒疽子蔓延开了,那毒素如烈火攻心,折磨得他痛苦不堪。他不想让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差人唤回大儿子徐辉祖。
当了徐辉祖的面,徐达没有流泪悲伤,抓住徐辉祖的手说:“我快要死了,等我死后,丧事从简,不要大张声势。”徐辉祖听到父亲交代后事,伤心痛骂太医治不好父亲脊背上一个小小毒苍。徐达劝徐辉祖别骂谁,也别恨谁。他慎重地告诉徐辉祖,说皇帝要赐他死了。徐辉祖如五雷轰顶,惊呆住了。
过了会儿,徐辉祖才缓过神来,问徐达说:“父亲是朝廷数一数二的头等功臣,都活到这般年纪了,又没得罪谁,皇上为什么要赐死父亲呢?”
徐达说:“古往今来,君要臣死,臣不可不死,君要臣亡,臣不可不亡啊!”
徐辉祖愤愤不平说:“皇帝治理国家,要讲道理呀,不能平白无故赐人死呀。”
徐达说:“在皇帝那儿,是从没道理可言的。”
徐辉祖凭了一口咽不下的气,要进宫找皇帝论理。徐达死活留住了他。
徐达说:“儿子,我要让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才叫你回来的。我警告你,你现在不能找皇帝论理,等我死后,你更加不能找皇帝论理。”
徐辉祖想到了燕王朱棣,他要去北平,求燕王找皇帝说情,免父亲一死。徐达苦笑道:“没用,找谁都没用。”
徐辉祖心急如焚,趴在徐达身边痛哭流涕说:“父亲,燕王是我们徐家的女婿,他不能对自己的岳父见死不救啊。”
徐达又是一声苦笑:“远水救不了近火,你哪儿也别去了。”
徐辉祖又想起另一个人,他说:“我这就去宫里求见太子朱标。想当年,皇上封父亲为东宫的太子太傅,给过太子许多帮助,再说太子是个善良人,我去求见他,他不会拒绝的。”
徐达的老泪,终于流出来,他抹了抹眼窝,说:“没用啊,大明的皇帝要我死,我不死,就是抗旨抗命,等我下次死,要比这次死得更惨哩。”
徐辉祖觉得父亲死得非常冤屈,打定主意救父亲。徐达百般阻拦,说:“皇上诛九族,满门抄斩,有过先例,你别去惹大祸了。让我一个去死,说不准能保住全家哩。”
徐辉祖想来想去,始终想不明白皇上为何要对自己的功臣大开杀戒。徐达告诉他,说皇上心胸狭窄,疑心太重,总在担心别人打他主意篡夺他的皇位,他才这么做的。
徐达临死之前,神志恍惚如梦,可他心里并不糊涂。
徐辉祖非常难过,身子贴在徐达病榻上说:“父亲,你有没有什么要向孩儿交代的?”
徐达听到徐辉祖的声音,睁开眼睛说:“我死了,千万不能恨皇上,要对皇上忠贞不渝啊!”
徐辉祖说:“皇上对家父不仁,孩儿对皇上的忠贞从何而来呢?”
徐达闭上眼睛,眼角里流着泪说:“你千万要记住伴君如伴虎。”
徐辉祖含着泪,点了点头说:“孩儿记住了父亲的教诲。”
最后一口气难得咽下,徐达又处在了虚无缥缈的梦中,梦见他在濠州老家的村子里遇到朱元璋,他翕动着嘴唇,叫唤朱元璋的小名说:“重八啊,你要我跟随你挥枪舞刀打天下,我听你的话;你要我夫人张氏的命,我也答应你了。我现在病朽得身无缚鸡之力了,可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呢?重八啊,你是天,,我得顺从天了,你该满意了吧……”
徐达在自言自语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朱元璋得到徐达死的消息,异常高兴。徐达不仅是尽人皆知的开国元勋,而且还是朱元璋的儿女亲家,他的长女是燕王妃。如果让徐达默默死去,会引起朝野内外一片猜测。朱元璋要做样子给朝臣们看,厚葬徐达,给徐达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追封徐达为中山王。
汤和来给徐达奔丧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不禁想起那天他去看望病中的徐达,想起病中的徐达说的那番话儿,他的心情别样的痛苦。送徐达下葬的那会儿,汤和预感到下一个被赐死的人,将会轮到他了,怎么个死法,他不清楚。他觉得整个京城,一边是皇家花天酒地的天堂,一边是功臣们的坟场。他暗自数了数,那些开国功臣,能活到今天的已寥寥无几。
汤和最了解朱元璋的底细。朱元璋能有今天,之初得亏了汤和,那是元末至正八年(1348),汤和在郭子兴的部队里当军官,仕途蒸蒸日上。朱元璋不过是皇觉寺里的一个小和尚,缺吃缺喝日子过得相当清苦。汤和完全可以忘记朱元璋,他偏偏爱念旧情,过上好日子就想到了过苦日子的朱元璋,就想拉朱元璋一把,写信派人送往皇觉寺,邀朱元璋去投军。朱元璋收到汤和的信后,离开了皇觉寺。汤和想,如果没有他当年的一封邀约信,说不准如今的朱元璋仍旧是个出家的和尚。
回家后的汤和躺在床上几乎一夜无眠,一直都在想一件事儿,那便是死。他想开国前的三大武将开平王常遇春、岐阳王李文忠和中山王徐达都已经被朱元璋赐死了,连早已归去青田老家的刘基,也没逃脱朱元璋的赐死。汤和琢磨别人的死,忽然琢磨到了朱元璋的老丈人郭子兴,他想郭子兴对朱元璋有那么大的恩,朱元璋当年都敢下毒手,至于其他的人,自然都不在话下了。最令汤和感到恐惧的是,那些被赐死的人,有的还是株连九族的死。想到这里汤和惊出一身冷汗,他和他的家人决不能在京城坐以待毙。他再也躺不下去了,独自起床挑灯在书案前铺开笔墨纸张,写了份辞职书。没等天亮他坐上马车进了宫,他是第一个来上早朝的。他等了大约一个时辰,才有朝臣陆续赶来,进入奉天殿。
这一天,朱元璋好像也是一夜无眠,他也起了个大早。早朝开始的时候,朱元璋高坐在龙椅上,当了众臣的面,振振有词追思刚刚逝去的徐达,还流着泪水称他的徐爱卿是大明王朝盖世无双的头等功臣,徐爱卿的离去,是大明王朝的一大损失。众臣们听了朱元璋煽情的话语为之动容,倒是汤和心里感到可笑,觉得朱元璋是猫哭耗子。
早朝开始之后,大臣们将写好的奏折由执事太监呈交给朱元璋。汤和的辞职书,是在中途送上去的。朱元璋接过汤和的辞职书,汤和的头比任何一天都抬得高,他想看朱元璋是个什么反应。朱元璋看过汤和的辞职书后,脸上的表情立刻起了悦色,他一句话也没讲,只是不经意地将汤和的辞职书搁放在了一边。
到了退朝时,众臣们各自散去离开奉天殿。朱元璋走下宝座叫住汤和。
“汤爱卿的辞职书朕看了。”朱元璋扬起一只手,轻轻拍了下汤和的肩膀,笑吟吟道,“汤爱卿怎么想到要解甲归田呢?”
“前天夜晚我读陶渊明的文章,很受启发,就有了解甲归田的念头。”汤和灵机撒了个谎。“大明江山呈现一派太平盛世,我这个武夫,自然无用武之地,成为一个废人,因此才想告老还乡、落叶归根。”汤和编出来的假话,令朱元璋听得格外舒服。
朱元璋生怕汤和反悔,也不作挽留。脸上笑得相当灿烂地说道:“是啊是啊,其实朕也有汤爱卿这样的想法,只是朕身为一国之主,有些身不由己啊。”朱元璋问汤和打算何日回老家,问得汤和别样伤感。汤和赌气说:“明天我就要带着眷属离开京城了。”
朱元璋故作惊讶道:“汤爱卿为何这么急着走呢?”
汤和浅浅笑道:“在京城住得太久了,思乡心情格外的重。”
朱元璋巴不得汤和尽快离开京城,他说:“我马上派人去中都给汤爱卿建造一幢天下最豪华的府邸,让汤爱卿颐养天年,快活得像神仙。”
这话说得格外贴心,但让汤和听来,好似刀子扎心,他忍着心痛,尽量装出感激的样子,对朱元璋谢了皇恩,随之告退而去。
汤和在朝殿上向朱元璋呈交辞呈告老还乡,也在试探朱元璋对他的态度。没想到朱元璋连个留客的姿态都没有,这使汤和气得没处发泄,一天都不想待在京城里。回家后,汤和二话不说,告知家人,赶紧迁回老家。
汤和一大家子看上去走得热热闹闹,可他心里却是无以言说的悲凉。韩国公李善长得知汤和要迁回老家,特地跑来送行。李善长百般挽留汤和,说咱们从前跟随皇上打天下,为的是让子子孙孙住在京城里享富贵。汤和本想劝说李善长随他一道迁回老家,见李善长仅是如此态度,他免了劝说。
李善长苦口挽留了一番,汤和犟着性子要走。李善长跺脚咒骂汤和是个猪脑筋,骂得汤和有口难辩。
汤和自然憋了满肚子话,又不便说得太明了,只得含蓄说道:“眼下又逢一秋了,你看看,这秋色遍地落叶满院,我也如同这秋色里的一片黄叶,与其被人摘下,不如自然飘落归根哩。”
李善长聪明了一生,却在这个时候糊涂得很,他听不懂汤和打的比喻。
汤和只好把话说得明了点儿,他说:“你想想,从前跟随皇上打天下的那帮老伙计儿,如今能去奉天殿上朝的还剩几人呢?他们大多死的死,亡的亡了。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想似狗骨头一样丢在京城里,还是落叶归根好啊!”
汤和如一片黄叶,就这样飘飞去了老家中都。
朱元璋担心汤和在中都城里住不长久又返回京城来,他没有食言,迅速拨出专款在中都城里给汤和建了幢豪华的信国公府,另外还赏赐汤和大量金银珠宝,让汤和不再牵挂京城的日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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