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落的阳阿城(长篇历史小说节选)

2023-05-10 14:56:27

          第一章 阳阿城符号


 二


再说祥泰隆的王管家跑前跑后招待客人,已累得腿肚子疼起来,正想瞅空偷懒休息一小会,一个乞丐进入院来,你说晦气不晦气?管家赶忙往外驱赶,乞丐儿竟“扑通”一声昏倒在地。管家惊得无所措置。赵东家是个行善的人,路见乞丐还要散财,何况关乎人命的大事?管家不敢擅自处置,赶快上去禀报。

管家接到赵东家的吩咐后,急忙找人将昏倒的乞丐小心地抬入耳房,盛碗稀粥,撬开嘴,慢慢将稀粥灌入乞丐嘴里。不一会,乞丐睁开了双眼。管家出口长气,这才吩咐仆人端来半碗干饭放在乞丐眼前。乞丐端起碗饿狼扑食一样几下便将干饭扒拉下去。饿急的人是不能吃太饱的,所以管家没让仆人多盛饭。看着乞丐狼吞虎咽的样子,急得管家一个劲地叫嚷:“别急!慢慢吃!吃急了要出事的!”

乞丐有半碗干饭垫底,生出劲来,“扑通”一下跪倒在管家跟前,一个劲地给他磕头。吓的管家赶忙扶起乞丐。这才看清这乞丐原来是个小伙子。管家又吩咐领乞丐前去洗澡,换了一躲身干净衣服。

赵东家送别客人,记起昏倒在门口的乞丐来,遂拐进耳房看望。这个乞丐经清洗打扮,已经焕然一新,俨然一位俊俏的后生。赵东家上下打量着后生,见他小眼睛炯炯有神,心里喜欢,便关切地问:“后生,哪里人?为何来到这里?”

后生赶忙二次跪倒,一连磕了三个响头,低头说道:“谢东家救命之恩!小的名叫赵光年,是太行山下新乡人氏,只因父母双亲先后去世,地无一垄,无法生计,只好讨饭来到这里。不曾想,到了大门口再无一丝力气。”

姓赵?叫光年?太行山上山下再无第二个赵家。赵东家暗暗想道,永年,光年,莫非他是赵家年字辈的后人?按照这个的思路,他细细盘问:“祖上哪里人?”

赵光年低头答道:“听父亲说,祖上是阳阿城人。有一年阳阿一带大旱,祖上便率领全家逃到山下,流落到南阳地界居住下来。”说着他眼前已模糊一片……

赵光年兄弟姊妹三个,他排行老三,姐哥早年便夭折了。他父亲是个货郎,靠走乡串户卖些针头线脑等小物件养活一家老小。南阳一带十年九旱,生意不好做。他父亲挑上货担常常跑到很远的地方才能卖掉一挑货物。这样,他父亲一走便是仨月俩月才能回家一趟。后来,一走就是半年一年。这次走了却有三年了,死活不知,一点音讯没有。他母亲只好拖着赵光年艰难度日。这年,又遇到百年不遇的大旱灾,一冬一春老天爷没下一点雨滴。农谚说:立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清明忙种粟,谷雨种大田。老百姓吃饭穿衣,全指望庄田,一春无雨下不了种,家家户户无不忧心如焚。


村上有个奶奶庙。传说这奶奶庙有求必应,求男生智慧之男,求女得端庄之女,有病者求之沉疴必愈,天旱时求雨立见甘露。持续的干旱使越冬小麦也快枯死了,村里的社首便募集钱粮,祈祷二仙奶奶兴云致雨,生育万物,仁庇斯民。二仙奶奶庙里,顿时香烟缭绕。正殿前的献殿两旁的柱子上,赫然悬挂着一副黑底金字的木刻,上写着:“雨不破块,风不鸣条,巍巍功德垂唐代;麦生双穗,禾秀九岐,荡荡恩泽沛田野。”横眉:“粒我丞民。”献殿下设有八张方桌,上面满满当当地摆放着盘盘碟碟,供奉着水煮的、油炸的、火熏的、笼蒸的各类荤素食品。以及茶杯、酒盏,“交梨”、“火枣”应有尽有。八张供盏桌后,祀奉着一架三米高、五米宽的面食屏风。上面雕刻着各种花样、花纹,屏风架上裱糊着飞禽走兽,看上去竟像真的楼阁亭榭,花枝招展,鲜艳夺目。赵光年母亲挤在人群中愁容满面却是虔诚地参与着祭祀。赵光年却被面食屏风上栩栩如生的古装戏中人物吸引住了,眼盯着最上面的人物不停地问:“这出戏演的是啥呀?”母亲无奈地说:“《大报仇》里的刘备起兵。”“这又是啥?”“《牧羊圈》里的朱春登扫墓。”“这一出呢?”“《雁门关》里的八郎探母。”“还有下面的……”母亲厌烦了,斥责他说:“快悄悄的!要不,去外头玩去!”赵光年噘着嘴一声不吭。

二仙奶奶白吃白喝了一通,一直到了夏至,也没有恩泽于民下场雨来。母亲领着赵光年无奈之下抬水给庄稼一窝一窝地浇水,也没能弥补回一冬的旱情。母亲撑不住又累倒了。恶寒倦怠,四肢发冷,神志不清。不知吃了多少大柴胡小柴胡,也不见好。有天,着急的母亲叫过赵光年来,噙着泪水说道:“我这病恐怕不行了。你爸……三年了也没回来过,也不知死哪里了。你将梁上的包袱拿下来,里面是一枚祖传的玉石。你将它缝在褂子里层,真正走不开了,当几个钱也好渡难。”当天夜里,母亲再也没有睁开眼睛。赵光年哭得死去活来,才真正感受到天塌下来了。他在社首的主持下卖掉了那几亩薄地,好心邻家帮助他草草办了母亲的丧事。

赵光年呆在草屋里给母亲守百日孝。白天还好说,一到晚上孤寂一人真感到害怕。有天夜晚,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木木地坐在漆黑的破屋中,忽地闪进一个黑影,吓得他浑身哆嗦。野狼?野狗?他正要操起门后的木棍驱赶。却听见人的说话声,原来是父亲在世时的东家。东家催促他点亮油灯,拿出一本厚厚的账本,说他父亲生前还欠五个铜钱没有还上,要他替父亲还上。父债子还,似乎也天经地义。可父亲生前每次出门都是货钱两清,怎还会欠钱?即使欠下钱,生前怎没和家里透点信息?赵光年半信半疑,可父亲已去,死无对证,东家却拿着账本,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他带着哭音求告东家:“还!我替父亲还上!行行好,缓些日子吧!现在家无分文啊!”东家说你有钱给双亲操办丧事,能没五个铜钱?肯定是藏着腋着。赵光年告诉他卖了地操办丧事的,家里真没有钱。东家便骂他刁民,想赖账。赵光年气愤不过,还了几句,东家便叫来几个帮手,乱棒打他,直到他昏迷不醒。醒来已是次日清晨。狭窄的屋子里透着几丝光亮,空寂的院子里静得寒心,院外那棵柳树上的麻雀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赵光年走投无路,痛哭了一场,拿只破碗乞讨去了。他一路向西,走了一天又一天,竟逃到太行脚下的济源城,后来顺着太行山道,又来到了泽州地界。倏尔想起有年清明节远祭时,父亲曾告诉过他,祖上是泽州阳阿的。赵光年就想,何不去阳阿试试运气?就这样,他才进了阳阿城,恰巧遇上了今天集会。

赵东家耐心地听完了赵光年的述说,心如刀割一样难受。他曾看过族谱,依稀记得很久时候,阳阿大旱,有一支族人流落到山下,此后再无音讯。说不准这赵光年还真是赵家的远房本家,心里就有了留下他的打算,对管家说:“去,后头拿族谱来!”

赵东家拿着厚厚的族谱仔细查找,果见里面记载:明崇祯十三年,山西连年荒旱,南部尤甚,泽州岁大饥,斗米千钱,树皮草根食尽,民多饿死。阳阿城民纷纷逃难,四弟赵景明领家人逃下太行,后再没音讯。

这后生果是赵家后人!亲人脱难相聚,莫非这是天意?赵东家激动万分,嘴唇颤动正欲说话,忽地记起一件事来,问道:“父母下世时,可否留下啥东西?”赵光年不知所云,怔怔瞧着管家。管家早已领会东家的心事,提示道:“比方说,玉石,金钗,这些物件。”赵光年醒悟过来,忙兜开包袱,拿起旧衫衣撕扯里层,撕扯几下也没能扯开口子。管家叫仆人取过一把剪刀来。赵光年剪开口子,从衫衣里层取出一个小红布包来,打开布包,里面现出一块鸟蛋大小的玉石。赵东家托在手上看了看,随即交给管家。管家快步奔往厨房,将玉石放在滚烫的水中,玉石正面现出一个“赵”字来,反面是个“义”字,欣喜地返回门房,将有字的玉石交给了赵东家。赵家在阳阿是个大家,不知哪朝哪代兴下一个规矩,赵家后人娶妻生子后,都要托玉工做一块玉石,里面的正面刻下赵字,反面刻下子女辈份,再用特殊的东西灌进去,平常看去是一块光滑无字的玉石,用热水浸泡便会显出字来。赵东家心中最后一块冰块融化,疑心彻底消除,眼圈潮红,分外高兴地对后生说:“永昌,你以后就留在门店当学徒吧。”

赵家大院在阳阿城所有官居商宅中并不是规模最大的,却是最为精致的。大院的门楼为三间两层高的门面,屋顶高高耸立,檐下有层层木刻,雕花柱础,石狮拱卫,门楼上方悬挂着“阳阿世泽”匾额,显示着赵家辉煌的历史。整个大院呈“一进五院”字结构。正院又分左右两院,左为赵东家居住,右为二东家居住。左侧院又分前后两院,后院为书房,前院为祠堂。右侧为花园。院内厅堂厢房有前檐廊檐柱下有雕花石础,檐柱上有布满木雕的额枋与雀替,四周门窗上也布满了各式几何图案,以云纹和蝙蝠表示天降鸿福,以莲花和桂枝表示连生贵子,以寿字外的五只蝙蝠表示五福朝寿。


赵家便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中。到赵东家父亲这辈起,子嗣上单薄,仅生养了两个儿子。赵东家老俩口住里院堂屋,儿子赵永年一家住在东屋,整个院落显得非常空旷。老太太是位恪守妇道的小脚女人,体态雍容,面色姣好,从面容上仍可看到年轻时的风采。她对仆人要求严格,对儿媳就近似苛刻。一举一动,都要求不出礼数。饮食也非常挑剔,从不让仆人做饭,一日三餐全由儿媳侍候。赵永年娶上党宁氏为妻,生有一男,宁氏除了抚养儿子外,还要服侍老婆婆。她是个不善言辞的女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全不会哄老婆婆高兴,所以生活中难免会有磕磕碰碰的事情发生。有一次,儿媳妇问老婆婆中午吃啥饭,老婆婆说要吃酸菜黑圪条。酸菜黑圪条是当地的名吃,黑圪条是用白面、高梁面和玉米面和在一起擀制而成,味美可口。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腻。媳妇说昨天不是刚吃过,换个花样吧?这就惹老婆婆生气了。还有一次,媳妇为一件趣事,乐的咧嘴大笑,也引起老婆婆的不满。老婆婆是恪守礼教的人,心中对婆媳夫妻间的界限和要求很严格,不允许越雷池一步。尤其对儿媳更为挑剔。比如,笑,要求是内敛微笑,不可咧嘴大笑。

老太太上穿大镶大沿果绿丝质女褂,下穿深黑鱼鳞百褶裙,正端坐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赵永年给她请过安,正准备走,老太太将他拉在身旁。赵永年清楚母亲又要和他拉家常了,又要唠叨媳妇的不是了。可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媳妇,护着哪边都不行,最好是一言不发。他耐着心听着母亲的唠叨,听完母亲对婆媳冲突的讲述,终于回到东屋。宁氏中午就听仆人说永年回家来了,可直等到下午才见到夫君的面,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可她在这个家庭已经习惯了。当永年迈进门的那一刻,她还是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满怀深情地喊了声“永年”。她今年也就二十四五岁样子,圆盘脸,白净皮肤,穿了身绛红丝质染绣镶边女褂,显得质朴而又大方。

赵永年刚放下包袱,戴着红绸面料彩布饰纹虎头帽子的儿子蹦在他的身上,喊着“爸爸,爸爸”。赵永年赶忙将儿子抱起,腾出手来在包袱里翻出一个芝麻烧饼哄儿子:“臭臭好,爸爸给你买烧饼了。”

宁芷茹忙将臭臭接过怀中哄道:“臭臭乖,爸爸老远回来了,累了,要休息。臭臭去院里玩。”她将臭臭放在地上,臭臭懂事地啃着烧饼跑到了院里。赵永年与宁氏这才说开了悄悄话。

宁氏是上党人,官名宁芷茹,她娘家为丝绸世家,她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兄弟姐妹排行也最小,人长得小巧玲珑,聪慧俊俏,因而在家中一直处于养尊处优的地位。她小时曾与两个哥哥一样在书院念书,因而遇事知书识礼,顾全大局。

“你妈和你说啥了,呆了这么长时间?”芷茹低着头含情脉脉地问。

“能说啥,还不是那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永年吱唔着,生怕媳妇生气。

“又在编排我了?没事的,我不会计较的。不过你妈也太古董了。现在都啥年代了?南方的革命党都提倡男女平等了!”南方革命党革命的事情早已不是新闻,她虽身处内院,但也听说了。

永年说:“芷茹,你就将就着吧!求求你了。”天下最难处的关系就是婆媳关系,他不想惹母亲生气,也不想妻子为难,只能委曲自己。

芷茹看着永年伤心,心如刀割,泪水差点掉在脸上,她赶忙宽慰永年说:“夫君,你放心,我不会惹你母亲生气的。”

这时,臭臭跑了进来。芷茹赶忙岔过话题说道:“听说了吧,柜台前增加了一个伙计,是个要饭的,一打听,却是咱早年流失在外的本家,你父亲便留下他了。他也是年字辈的,说不准你俩年龄相当哩。”

“是不是?长的啥模样?有我高没有?我看看去。”永年毕竟还年轻,天性使然,他对这类奇事特别感兴趣,且说风是雨,掀帘子就往外头跑。

芷茹急忙制止:“长住咱家哩,他会跑了?你急个啥?”永年并没有回头,她后悔自己嘴不应当早早告诉他这事。

祥泰隆门店原来的掌柜姓刘,因年老回了原籍。祥泰隆门店先由管家代理。还有一位胡师傅,正值中年。新来的赵光年就添补进去做了伙计。

赵家祖上生意做得最兴盛时,曾办有书院,请有家庭老师。赵家的子女和部分邻居的子女,都在书院里学习。走不通仕途的男孩子,就在赵家做了伙计和掌柜。做伙计,根本没有家主身份,完全听从掌柜支配调教。从跑腿转运货物到学会买卖交结账目;从认识自家的商号店铺财产到领悟商品交易盈利之道;从认识伙计掌柜、理解他们的艰辛到学会运筹调控商品做总掌柜,等到这些知识都学会后,才可离开总掌柜,返回做东家,接管家产。现在的赵东家就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刚进门店做伙计的赵光年干的就是最基础的活。不过,他脑子转得快,又勤快好学,深受胡师傅的喜爱。门店里人少,杂活多,胡师傅忙不过来,柜台上已落下一层薄薄的灰尘,货物摆放也十分乱,赵光年下午刚进去就自觉自动干起来,干的还地地道道。打扫门店,清扫门店前卫生。摆放柜台上的货物。

赵永年走进门店,胡师傅赶忙打招呼:“少东家,有何吩咐?”

赵永年朝胡师傅摆摆手,示意他该干啥干啥,问了句:“听说来了个本家,过来看看。”

赵光年见进来的是少东家,急忙停下了手中的活,站得毕恭毕敬。少东家抬眼望去,见他穿身灰色粗布衣衫,身材消瘦,肤色稍黑,长脸,小眼睛。这时的赵光年也悄悄地抬起头,小心地瞅着他。两束目光交叉的瞬间,少爷读出了他目光中的聪明、坚毅和些许的狡黠。说不上啥原由,少爷已经喜欢上他了。于是问:“你是‘年’字辈的?何年何月何日生?”

“是……是……”这个问题让赵光年为难了,如实回答吧,假若少东家真的比自己小,自己不就成少东家的表哥了?让少东家叫自己表哥,那少东家多失面子!还是含糊点好。这样想着,他便编了一通话说:“少东家,小时候父母亲是对我说过生日,年岁久了,我还真忘了。肯定你比我大,以后,我就叫你表哥吧!”

少东家没有多想,爽快地答应:“好,你以后就是我表弟了。”



 太行子公众微信号:qhpin186

合作投稿请联系秦宏平

邮箱:qhpi186@126.com

QQ邮箱:729485190

Copyright © 2023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网络小说网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