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说 |海棠悄落(之一)

第一章 长风万里送秋雁

康熙十一年（公元1672年）秋，京城。

九月的天空，飘过丝丝缕缕的白云，微风随意拂过，吹紧了什么，又吹散了什么。头顶那片无比高远的蓝色，让人内心平静，忍不住凝神而思。

皇城之内，紫禁城外，与护城河相连的一片水域便是南海，中海，再往北是北海，前海，后海和西海。这几片水域与玉泉山的水相连，是京城的龙脉，从古至今被视为风水宝地。这里的寺庙香火不断，王公大臣们在岸边修府造园。 

后海的北岸有一座幽静的院落，红门高墙，两个石狮屹立门前。这里就是从一品官员兵部尚书纳兰明珠的府邸。

院中的花园里，两棵西府海棠树上结满了或酸涩、或甜蜜的果实，掩映在绿油油的树叶中。在阳光的照耀和秋风的吹动下，金黄色的海棠果微微摇曳。

不远处，荡漾着一池秋水，渌水亭横跨在池水之上，颇有江南园林的韵味。院中最亮丽的便是那紧邻池水的两层的“南楼”。南楼前，明珠的长子纳兰容若正呆呆地站在明开夜合树下出神。这株明开夜合树，白天开花，夜晚花合，是纳兰容若当年和爱妻卢秋月一同栽下的，只可惜，如今人已不在，独留一树残花枯叶。

“唉！”容若轻叹了一口气，“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这时，小厮落照走过来，道：“今日国子监的祭酒徐文元老师来府上见了老爷，对公子的《饮水词》大加赞赏，说要把公子推荐给内阁学士徐乾学大人，老爷听了十分高兴。”

容若轻轻点点头。远处传来一阵鸽哨声，他望向碧空，一群鸽子正在天空下振翅飞过，阳光照映在它们洁白的后背上，投映出无限蓬勃的生机。容若心想：今年会试还算顺利，下个月的殿试，我一定能够考中！终于到了进入仕途、报效大清的时候了。一提到殿试，纳兰容若便忘记了明开夜合树下的悲伤。入仕做官是他多年以来的梦想，自打八岁开蒙，这个念头就在他心头生了根，如今，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他不敢辜负这苦苦等来的机会，每日二更睡下，五更又起，不间断地读书。就在殿试的前一夜，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思索着治国理政的方法。突然，他眼前一片漆黑，隐约听见几个小厮破门而入的声音，便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等他再醒来，发现赵医官坐在床榻前。赵医官说他约摸是秋夜里受了凉，加之过度劳累所致。容若猛然想起殿试一事，问时辰，才知殿试早已开始，不禁心生悔恨。

此后的好几天，容若都只是在院子里慢慢走着。忽然发现，眼前的云卷云舒、花开花谢，都在遵循着时节的改变。一旦错过机会、错过时间，便只能苦苦等待。

容若就在这座院子里等待了一年。

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纳兰容若再次参加会试，顺利通过殿试，一举考中二甲第七名，赐了进士，加之其才华早已远近闻名，便被圣上召进宫中。

这是十八岁的容若第一次来到紫禁城，眼中所见红墙金瓦、巍巍宫阙，无不庄严大气、极尽奢华。终于，在宫人的带领下，容若在养心殿见到了当今圣上玄烨。

玄烨身着一身明黄色的衣袍，佩戴着红玛瑙朝珠。裳上绣有日月星辰等纹样。那象征天家威严的五条龙绣得格外仔细，蓝色的丝线绣出了龙的灵秀体态，周围用白色丝线做边，让飞龙在天的气势更显鲜活。年轻的皇帝在龙椅端坐，身上散发出身为九五之尊的威严。

玄烨与容若年纪相仿，不过二十左右，长相俊朗、眉清目秀，身材虽然略显瘦削，但目光炯炯有神，眼睛里仿佛跃动着智慧和火一般的热情，由此可以想像出他当年智擒鳌拜的果敢与威风。

“封纳兰容若为三等侍卫（清代官职，正五品），赐白银三百两。”

次日，容若脱下文人墨客常穿的青衫，换上了侍卫官服，顶戴花翎。

离开府邸时，纳兰明珠很是不舍，但终究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若儿，为父当年也是从侍卫做起，尽心尽力，不敢怠慢，坐到了兵部尚书这个位子上。你也要勤勉奋发，不可辜负圣上和为父的期望！”

带着父亲的期盼，容若行走于紫禁城内。由于他天资聪颖、饱读诗书，且擅骑射，很得圣上欢喜。

府邸永远是老样子，小桥流水、杨柳依依、楼阁如旧。

不知不觉间，已是暮春时节，西花园的西府海棠正开得烂漫，望去如同一片片粉红的祥云，尽现春光的明媚。容若看着这两株海棠，摇了摇头。再烂漫，也比不上当年他和卢氏亲手种下的明开夜合树。明开夜合已经长出了紫红色的花苞，在翠绿的枝叶中，唯独这两株明开夜合最为耀眼，与嫩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无限的春光中，容若一边品着圣上赏赐的两广贡茶凤凰单枞，一边查阅史书，准备完成编纂《通志堂集》。五日后，容若将其呈上，圣上大加赞扬道：“容若爱卿，果然是个人才，甚合朕意。赐锦绣二十匹，卿可时常伴朕左右。”

康熙十二年（1673年）四月的京城，微风习习。

容若连续十日没有回府。终于，这晚，他疲惫地回到后海的府邸。虽然连日劳累，却并无睡意，容若命落照拿了些酒来，一个人慢慢踱到西府海棠树下。此时正是暮春时节，一轮弯月遥挂天空，温暖的风把粉白色的海棠花瓣轻轻吹落，有几片落到了银制的酒樽里。容若举杯，将那含有淡淡花香的酒一饮而尽。

容若身后响起稳健的脚步声，接着，便传来父亲纳兰明珠的声音：“若儿，你十日未归，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你母亲甚是担心。”

“父亲还未歇息？孩儿让您和母亲惦念了。”容若向父亲行了礼。“近日圣上正为削平三藩的事情而烦恼，在养心殿也已不眠不休将近十日。圣上命孩儿与曹寅曹公子一直伴驾左右。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精忠势力强大，各自为政，圈占土地、掠卖人口，弄得圣上不得安宁。昨夜圣上还说：天下财富半耗于三藩也!”

“皇上所言极是！仅是吴三桂所管辖的云南，每年就要支出国库900万两白银啊。不仅如此，这三人还设立税卡，最可恶的是竟然私行铸钱！”

“可是父亲，满朝文武都反对撤藩，认为三王势力过大、根基深厚，天下初定，撤藩必会导致政局不稳。”

“哼，”纳兰明珠冷哼一声，“他们都是一派胡言。正因为三王根基深厚，才更要去除，否则会酿成大患！为父明日会联合与我意见相同的户部尚书米思翰大人，再次上书朝廷，请求圣上撤藩。”

“父亲明鉴！据孩儿观察，圣上也是有撤藩之心的，只是明日圣上要召见大学士索额图，索额图大人一向认为不可撤藩，此次必定先准备好了一番说辞，再加上朝中众臣都站在索额图一边，不愿与三藩为敌，所以还请父亲想好应对之策。”

“为父听闻，那索额图意欲联合众人，要求处斩提出撤藩的大臣，但据为父看来，皇上决心已定，撤藩势在必行！那明朝的三个降将都是长年杀罚征战之人，再加上兵精将足，令人忌惮。加之天下初定，自入关以来，朝中众臣已不习惯策马征战，害怕再次引起战火。可如此一来，无异于养虎为患。此三人多留一日，大清就会少一分安宁。此次撤藩，，与之一战不可避免，所以重在出其不意。明日我会禀明皇上，力主撤藩。”

此时已是深夜，月光洒落了一地。风渐渐变凉。一只橙眼黑猫从草丛里跳出来，惊起枝头的一只乌鸦，嘶叫着冲向夜空。

几日后，康熙皇帝下令撤藩，最终三藩皆反。吴三桂从云贵起兵，占领湖南，进而占领四川。年轻的康熙皇帝临危不乱，一方面坚决打击吴三桂，另一方面招抚耿精忠和尚之信。历经八年，三藩之乱终告平息。

康熙二十一年（公元1682年）冬末，飞雪满天。刚刚过完年，窗棂、屋瓦上依旧挂着鲜艳的红灯笼。海棠树现在只有一根根光秃秃的棕色枝条，在雪中若隐若现。

容若刚刚随康熙皇帝东巡归来。一个月以前，自己还在山海关外吹着西北风瑟瑟发抖。多年来，大清的东北边境时常受到沙俄帝国的骚扰。沿途遇到的百姓无不家徒四壁、衣衫褴褛、箪瓢皆空，当地官员说有一些金发碧眼高鼻梁的沙俄士兵时肆黑龙江边境，筑室盘踞，侵扰虞人，残害居民，且历年已久。圣上一到黑龙江，便召集当地官员问话，对雅克萨城附近的水陆状况做了了解。

此时的康熙皇帝，已过而立之年，皮肤黝黑，肩宽背阔，虽然每日忙于政务，但他却依然坚持骑射，不敢忘记祖先的传统，长期的磨炼使得他身形健硕，比十年前更加成熟坚定，神采飞扬。即使北风凛冽，容若也依然能在寒风飞雪中感受到圣上心中那如火一般沸腾的热血。

白雪皑皑的关外，白山黑水，可是大清王朝起家的地方啊！想当年，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清军大举入关；皇太极建立大清，东征朝鲜、西联蒙古，日渐强大……康熙皇帝更是抱负远大、心胸宽广、勤奋有德的君王。此次不顾山高路险，御驾亲巡关外，立刻意识到北方沙俄对我大清的骚扰是个大患，于是特意设置黑龙江将军一职，。能够与这样的君主相伴，是自己的荣幸。但或许，也是自己的不幸。

十年过去了，自己从三等侍卫升至御前侍卫，官至正三品，父亲已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兼太子太傅，其政敌索额图早已失去宠信。可圣上对自己的信任与依赖越多，便离自己心中所真正向往的生活越远。如今无论是出塞还是出关，皇上总喜欢带上自己，而每次在路途之中，容若都越来越思念后海北岸这个院落，思念南楼、渌水亭以及那些与自己一起品读诗书把酒言欢的文墨朋友。

从箑亭向外望去，能看到后海萧瑟的冬景。水面的冰被白雪覆盖，远处的柳树一团一团露出朦胧的剪影。雪仍未停歇，纷纷扬扬地飘落，让人不禁又想到康熙十七年自己出使西域时的塞上飞雪。“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风吹着雪花飘进了箑亭，迷住了容若的眼，使他看不真切远方的景色。

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的春末夏初，容若与住在府上的好友顾贞观于海棠树下饮酒对弈。五月的海棠花比四月的更加娇艳，一树花叶撑起了一片荫凉。明媚的阳光透过海棠的花和叶照耀到胜负难分的棋盘上。

顾贞观一边摆弄棋子，一边与容若闲话家常：“容若兄，你听说了吗，！”

“哦？”容若并未抬头，随口问道：“台湾？”

“莫非容若兄不知此事？”顾贞观很是诧异。

初夏的天气已经有些热，穿一层薄衫，坐在花荫下，额头仍会冒出汗来。容若伸出青筋暴起的手，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近日，他总是夜不成寐，精神不振、眼窝发青。可他那深陷眼窝的两只眼睛依然闪着锐利的光。

“知道又能如何呢？谁也不知台湾百年之后又会落入谁手。政局动荡再大，即便我们再投入其中，也只能是看客。无论过去是辉煌、还是荣辱，只要冬日的一场飞雪、夏日的一地落花，便能将其轻易淹没啊！也罢，你我还是饮酒吧，不醉不归！”

一杯杯清冽的透明液体流进二人的咽喉，总有几滴酒会顺着面颊流到衣襟上去。容若完全不管不顾，任由衣襟上沾满了酒渍。

兴许是大醉了罢，容若一扬手，竟把整局棋都掀翻了。黑白二色的石玉棋子洒落一地，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顾贞观平日里酒量便不好，今日更是两杯便醉了，靠在了长廊的廊柱上。容若却早已醉倒在花荫下，海棠花飘飘洒洒地落下，落在容若的素白色的衣衫之上，容若慢慢闭上眼睛。

次日，卧房里，赵医官面露难色：“以前公子晕倒，不过是连夜看书劳累，并无大碍。可这次，公子脉象不稳，加之烈酒伤及脾胃，又醉在树下受了凉，怕是染了风寒……”

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秋，纳兰容若缠绵病榻几个月，最终安静地逝去。顾贞观陷入深深自责，不久也搬了出去。这偌大的院子里，竟突然显得空空落落。

明珠缓缓来到南楼，看到书桌上容若写的一首《于中好》：“独背残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幕，几点黄花满地秋。惊节序，叹浮沉，侬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攥着容若的这首词，大学士明珠默默走过整个院落。那一池秋水还是那么明净、那两株西府海棠还是果实累累。只可惜，如今人已不在，独留一树花开花谢。

一行大雁悲凉婉转地鸣叫着飞过万里无云的天际。寒秋，又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