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之落:极短历史小说

2023-05-10 14:56:27


编 前 手 记


作者桑之落曾经是我们的文友。后来他去了外地,好似“隐退江湖”一般,我再没有见过他。他投稿,但是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这篇小说和许多投稿邮件一样,躺在邮箱里等我们审阅。我一气儿看完了,并且被这些和历史有关的奇妙时刻而吸引。我不确定不喜欢历史的人,是否可以读懂这些文字,但是这些和历史有关的奇妙时刻让我觉得非常新奇。

哦,原来厚重的历史也很好玩,它不过就是倏忽一下,就从孔子那个时代演绎到了梅兰芳的时代。历史是什么?历史其实也是极短的。

——君娃




极短历史小说




桑之落,浙中人氏。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愿为百夫长,而终作一书生耳。嗜烟酒,耽无用之学,读书惟杂而已。近年孜孜于笔记,唐宋以降,搜罗几百部,然不求甚解。偶有心得,自觉得与古人会心者,或亦形诸文字,但恐揣摩太过,故不能长也。


1

这已经是第九个年头。

我们从这里离开,终于又回到这里。

开始有一些认得出我的人了。他们在车前施礼,执意要问候我。当然,他们没有任何恶意,一看到我疲倦的样子,总会马上离去。

我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他老多了,背都有点驼了。

2

驼背是因为长时间窝在车上的缘故吗?虽然每隔一段,子路都会停下来。他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我当然知道,最大的理由就是我。我再也不像出发的时候,能够经得起日夜驱驰。现在,车子一停,我总感觉浑身酸痛。每个关节都僵硬,马轻轻地打个响鼻,它们也像会散开来。

子路已经是天下最好的驭者。我们换了多少次马?反正在他手底下,所有的马都听话,该跑的时候跑得飞快,该停的时候,能稳稳地停下来。

3

我们除了有最好的马,这架经常被整修一新的车,除了逝去的年华,除了尘土和饥饿,好像什么也没有得到。

我们都不灰心。这在外人看来,真是奇怪。

4

我知道会有一本书。我自己不写,但它会出现。我说什么,冉有和子贡都会记下来。冉有在睡着的时候也反复背诵我的话。他会记得比我自己亲笔写下的更详实,虽然未必更接近我的本意。

他们都知道会有这么一本书。他们都相信这本书将流传万世。

子路就说过:我读,我儿子读,我孙子读,子子孙孙都读。他们会说,我的太太太太爷爷可真傻,居然问了这么多冒着傻气的问题。

那是在某个露宿的夜晚,天气很冷,星光很凛冽。子路的表情,却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孩子。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本书不仅会流播久远,而且会被奉为经典,每个字都会被反复咀嚼。连他们也将跟我一起,被历代祭祀。我们的塑像将遍布天下,无数人将匍匐在我们脚下,顶礼膜拜。

但这就是我和他们想要的吗?

说真的,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让世界变得好一些,从来就不容易。

冒傻气的,不光是子路吧。

5

所以我还说过,我的全部著述,将是一册欲言又止的史书。我甚至早早想好了名字,它将叫做——《春秋》。它将是时光的一道似是而非的影子,看得见却抓不着。

6

郑国人对子贡说的,有个像丧家狗一样的老头,正蹲在东门晒太阳,不晓得是不是你要找的什么夫子。他没说错,这也是我对自己的感觉。同时也有一些传说在风一般地散布。比如说我跟消失了许久的老聃,有过神秘的对话。我在某个宫殿的深处,曾经迷失在一个臭名昭著的妇人的眼波里。我的弟子们不会理会这些。他们看到的最不解的事情,是从齐国离开的路上。

7

那是一个孩子背着手,在路中间慢吞吞地踱步。

我让子路远远地停车——他本来想吓那孩子一跳——走到孩子身边,问他在做什么。

我想知道天地间的道理,想明白人们为什么来来去去。

那也不一定非得在路中间行走。

天地间的道理,当然只有仰观风云、俯察水土。不在路上走,怎么洞悉人们何以来去?

后来我陪他走了很久。我们手拉着手,哑着喉咙唱歌。说来有趣,对话时生硬的方言,唱起歌就会丝丝入扣。

我们道别的时候,孩子说:等我像你这么老,什么事都经过了,我也四处奔走,不让自己在一个地方,等着死去。

我说,孩子,等你像我这么老,你就会明白,奔走和等待是一样的,只要真有意义。

这些话和这些事,在我的书里,在他们记录的那本书里,都不会出现。

8

到家了,子路说。他竟然有点哽咽。

是的。他没说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了泰山的山巅。我听到黄河水拍打河岸的声音,跟从前没有两样。


东巡

1

陛下怎么受得了这个?

是啊,这些鱼都臭成这样了,他还能在车上呆着,一步也不下来。

他不是生病了吗?该不会是起不来了吧——以前车队一停,他就会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急得赵高白着脸,还得挤出笑来。

你说起那个阉人,我也看到了。他现在整天板着脸,到地方了就慢吞吞地勒住马。他好像不那么陪着小心了。

丞相的模样才叫不一样呢。丞相现在的眼神都是飘着的,每天挂着大大的眼袋。

算了,我们操不了这个心。丞相的背弯了,胡子白的很快,但那股子劲头还在。昨天我去回事情, 他的头都垂到案上了,啥反应没有。我就说那小的先退下,声音大了一点,惊动了他,结果他就那么横我一眼。现在说起来我的脖梗还凉飕飕的。

那是你胆子小——你们快别瞎猜了。陛下是生病了,那又怎么样?这么大的天下都是他的。我们每天走啊走,才刚刚离开海风的味道。连病都会怕他。

这么说才对,老天爷都不敢拿他怎么样。倒是这些不晓事的人,该把烂鱼搬到队尾去。一起风,臭气都冲着咱们,眼睛都睁不开,怎么躲都是满头满脸的,再怎么洗都没用。

那个傻小子倒是乐颠颠的,几次都差点笑得从马上摔下来。

2

七月。这个夏天似乎比往常更为酷烈。向西的队伍虽然规模未减,但既是归途,又在大太阳下跋涉,就免不了显出疲沓来。然而黄土却垫得比第一回更厚,把整个队列都裹在尘土里。途径地方的官吏们的确使出了吃奶的气力。像鞭子那样在身后抽打着他们的,是郡守大人淌着油汗、结着一道道的土痂却还铁青着的脸。大人们的话都是一样的:“中车府令和丞相都说了,要是我们地方拖了车队的脚程,就让我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送去——他们到时候看到的,准是一堆脑袋,除了我的,还有你们的。”

3

士兵们还是努力地挺直了身板,可再整齐的步点,还是听得出散漫来。连旗帜也是那样无精打采地趴在旗杆上。不过沿途的人群看不到这些,他们更好奇的是跟在御辇后面的、看不到头的大车,上面装着的居然是烂成了蓝绿颜色的鱼。臭味是如此强烈,在视线不及之处,仍然蔽日遮天。那些沾在鱼身上的盐粒也化了,越发显得这场仪式的可笑和无奈。这样一来,他们甚至忘记了欢呼,也忘记了车帘应该被高高地卷起来。那个不可一世的皇帝,会疲倦地、冷漠地但是迁就地注视着他们。哪怕后来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也没有丝毫的不快。因为据说除了登基和封禅的时候,那个人好像总是这样的神情。荆轲那把从厚厚的图册里抽出来的利刃,都动摇不得。

那些在咸阳和东海之滨往复的街谈巷议,就是这么说的。

4

派往上郡的使者还在拼命赶路。与此同时,咸阳城波澜不惊,因为皇帝不在的缘故,甚至还额外多了点轻快的意味。而在临潼的那座空前巨大的陵寝内部,水银制造的天宇和海洋、河流已经在静静流淌。就在离它不远的地方,又一批陶俑烧制完成。其中有一个竟然是腆着大肚子的优人,他的嘴巴撇着,无论从哪个角度端详,都是一副讥诮的样子。


汨罗江

1

他其实死得很慢。投水和溺水,在这一点上没什么不同。

2

总有人死。总有人死在水里。活人们划着船,假装在寻找什么。

3

不太饥饿的鱼,知道额外的秘密:老去的诗人,有更愤怒的皮肉。


琼花

1

含元殿的每一天,都跟其他日子一样。这里绝不会有意外,自然也没有惊喜。它巨大,空旷,我和其他的每个人,都很远。

当然,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求仁得仁,为了高踞在这座殿宇之中——它本来就该是我的——我甚至得到了不可思议的骂名。那些流言里的我早已千夫所指,我的恶行到了罄竹难书的地步。

我没法堵上他们的嘴巴。我经常会气得笑出声来。

2

之前我习惯了被拥戴,整整十年我只听到万众欢呼。我的声望高到了让日益老去的父皇也为之不安的地步——那毕竟是敌国故地,在我驻守之前,还发生了几乎席卷全部四十五州的叛乱。

是的,的确是我,让江南重生,并且成为乐土。

3

让我可以对此不那么介怀的是,大隋正在欣欣向荣。修葺一新的长城,让放弃了长刀,他们的使节第一次心悦诚服地匍匐在我的脚下。更多国家的使臣泛海而来,把珍宝和奇怪的故事一并献给我。他们的口音总是让宇文述那样威仪庄肃的人,也笑得前仰后合。

在他们的口中,洛阳就是一座神话里才可能有的城池——它还在不断扩大。有意思的事情还包括,无论鸿胪寺的官员如何解释,他们还是理解不了,为什么开进士科就可以让那么多的年轻人,不远万里来到京城。其中有的人会孤身穿越帝国的大半疆域,可是跟我们这些有向导、车船和大批随从的人不同——天哪,陛下的国土辽阔得无法丈量,他们不会迷路吗?他们走到洛阳城下时,会不会已是一头白发?

4

还有一件暂时没有进入他们的视野、却最令我挂怀的事,也在大张旗鼓地进展。谷水和洛水自西苑汇流,至洛口汇入黄河。这不过是通济渠的开端。而南端的邗沟和山阳渎,也在同时开凿。御道与河流一起蜿蜒在大地上,柳枝绿了的时候,我会乘船,直抵扬州。

我说了,那座城市我曾驻守十年,它远比洛阳温软。特别是春天,美妙得会让我短暂地忘记,我心心念念的,北方。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如此想念某一个地方。有时候我会觉得突然恍惚起来,鸟鸣声都变得特别远,但又格外清晰——它们一声声叫的,都是扬州。

5

是的,御舟也在加紧赶制(我到底驱赶着多少人在昼夜忙碌?这大概是我唯一有意不去过问的问题,于是它就仿佛不存在)。它将是,不,已经是一支空前瑰丽和庞大的船队。到船队下水的时候,不但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将目瞪口呆,连完成它们的、已经熬得黑瘦的匠人也会热泪盈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宫人们会变得容光焕发,而那些五光十色的羽毛装饰的仪仗,则让沿途的人群心醉神迷。

那时候南方的春天将逆流而上,。

6

我用的年号透露了全部的野心——大业。它们的确遍布我的疆土,在我死后继续长存。它们都将亘古流传,自有荣光。两相映照,我则显得极其渺小。后人将仅仅因为我的荒唐和残刻而记起我。尽管那并非真相。就像我某次在给智顗大师的信中描述的梦境:我在钟声梵乐里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花朵。它洁白如玉,在三月里开得既盛大又安详。在这之前,我根本无法想象如此无声无息但却惊心动魄的花开。我相信这是某种神秘的启示,却无从领悟,因此希望得到大师的指点。智顗大师照例很快回了信,信中却以前所未有的冷淡口吻写道:总有一些事情会、只会在你身后发生。这一点,连都无能为力。倒是这种花一旦在后世开放,我确信它将被神魂颠倒的人们,叫做——琼花。


1931年9月18日

1

中和戏院又是满座。

开戏那会儿门口挤了些人,看看没指望了,也就散去。

戏院不比余老板家,那里院墙虽高,毕竟是轩敞的天井。倚着墙听余老板吊嗓子,多出些台上不敢有的张狂与率性,最是有趣。戏院的墙根,光能听到蛐蛐叫,琴鼓都只是隐约。

大家也没什么可说的——梅老板的拿手戏,该有这点子热闹。

何况周围还有许多奇怪的人在转悠,稍有些眼力价的都知道,看戏的有大人物在。

信息更灵通的就凑近了把门的,指指里头,压了声问:少帅?

把门的当然摇头,说的却是:不知道,我只管看有票没票。

2

少帅进来的时候,想不引人注目也是不行的。

他还没出现,先有当兵的把包厢把守住了。

然后才是一帮随从,一边往里走着,还警觉地朝四下看。

少帅前头据说在住院。伤寒的毛病,可大可小。北平城的小道消息,少帅也可能是抽白面抽的。

他的精神头看着倒是不错,身板挺着,跟几个外国人说笑着进来。

真是捧梅老板的,其实也就见得多了。但凡在北平,梅老板的戏,少帅总是不肯错过的。

3

《宇宙锋》吃重就在“金殿装疯”一折,原先还只是唱的分量,梅老板雕琢之后,唱念做打,都要十分的功夫。

所以其他角,再是眼高于顶的,临到要唱这一出,自然就如履薄冰。可这样一来,难免又觉得局促了,不是梅老板的自如。

看老了戏的人,就在这时,才肯凝神专心。之前多只是闭了眼睛,手上微微地叩了鼓点。听到摇曳处,不过懒懒地闷出一声好来。

还不到耗精神的节骨眼呢。

4

包厢里也就有些说话的声音。突然又一叠声地叫热毛巾,要茶点。还有个东北口音在末了追出门口,轻轻补一句:英国人的茶里头,只管加糖,腻死他拉倒。

周围于是好几个呛了水,低低地咳成一团。

也有凑趣的趁着编排轶闻:听说梅老板见少帅,还是打千的礼节?

有熟谙掌故的就不屑道:你这算是张冠张戴,那是对张伯驹张公子。要到他那个份上,才真算得是票戏的。嗓子且不论,韵味极好,加上文采见识,开口就是不凡。有些个角巴巴地想请他指点一二,可他在这上头的脾气,怕是比这位管着几个省的还大呢。不过现在仿佛也改了鞠躬的——

嘘,听着点,这就到了。听到弦起来没有?

5

秦二世在台上念白: 赐她龙车凤辇,带上金殿,寡人观看。台下便是目不交睫,没了一丝声响。

而赵艳容在车辇里顾盼着出来,立时便是满堂彩。

只有一名卫士,大约是实在不耐烦听戏,还有空瞅包厢里的人们,连英国人也看得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由得撇撇嘴,嘟囔一句:看得懂不,秦国的皇上为啥姓胡,能整明白?

边上人就剜他一眼:闭嘴,仔细少帅听见——胡亥是姓的胡吗?净瞎咧咧。

少帅自然听不见,这个当口,什么事全不在心上了,只关心戏台上的疯魔。念白竟都意味深长,一句句地送到心里来。

台上人在说:我想这天下乃人人之天下,非你一人之天下,似你这样宠信奸佞,沉迷酒色;这江山,你家未必坐得长久哟——

然后便是西皮散板:这昏王失仁义民心大变,听谗言害忠良败坏了江山。

6

全场的悲欢都是一样,虽然是稔熟的戏码,看着赵艳容全身而退了,毕竟不约而同吐出口气来。

少帅也笑着,刚端了茶盏要喝,就看见有人一头大汗地闯进来,一碰上他的眼睛,立刻就垮了身子,说:不好了,少帅,委员长来电话,北大营、北大营打起来了。



文学顾问:许辉

策划:刘彬彬

主编:君 娃

本期执行编辑:张岩

图文美编:付晨


*本微刊倡导原创,所登载的文字、图片、音频均属《禾泉》创作团队所有,转载清注明出处。


长按或扫描二维码关注我们,走进《禾泉》 文学微刊,走进不一样的天地。栖息或飞翔,在君一念间!


我 和 您 之 间 的 距 离

是 指 尖 到 屏 幕 的 距 离


回到目录请点击“阅读原文

Copyright © 2023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网络小说网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