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红色历史小说《红杜鹃》第十六章

灰蒙蒙的天空，衬出了群山的轮廓。那山,从上到下，由黑到灰再到浅灰色，渐次淡下来。山腰下，雾霭茫茫。那雾，依着山形，一长绺不规则地飘散开。雾浓的地方白茫茫的一片。春寒中，随着石坯路上的行人不断增多，山体轮廓渐渐明晰起来，高高低低的房子也从薄雾中显露出各自的身姿。眨眼工夫，太阳就从海那边露出橘红色的额。稀薄的云轻抚着太阳漂亮的额头，飘逸着，像传说中的仙女随风而舞的长袖，给人带来无限遐想。太阳已经露出了半个脸，红红的，像大红盖头下新娇娘的脸颊。渐渐的，又从橘红变成橙黄，红的也浓，黄的也厚，透不出多少光，也就不显得有多刺眼。那山顶上高高低低的树，在太阳光的映照下，越发明晰了。远山和山脊上树木多姿多彩的倩影，像一副精心皴点的水墨画，四周的峰峦也像衬着一层橘黄色的帷幕，最上面是深色的幕边，然后，越是接近山峰的地方，颜色越淡越薄，直至化成淡淡的、轻轻的云烟，看不到一丝颜色。

吴庭坚坐在街头，静静地观看着这一幅景致。这已经是他来到霞美之后的第五天了，这几天来，他都是这样早早坐在霞美圩的街头，身边的两个篓筐放着一些青草药。赶早圩的人来来往往，人们一经他的身边，都要侧目看他一眼，以为他是卖青草药的江湖郎中，不时地就有人来问这问那。

就在这个时候，溪边的桥头堡那边，忽然传来了嘈杂的吵闹声，赶圩的人便潮涌般跑过去看热闹了。吴庭坚收拾了担子，也跟着小跑过去看个究竟。一个提着鱼篮子跟他一起小跑着的老人边跑边说：“肯定又是那些堡丁在欺负人。”

透过人群，吴庭坚看到四五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堡丁正围着一个跌倒在地上的中年男子，地上有一只被踢翻了的鱼篮子，满地里撒落着从鱼篮子里翻扬出来的鱼儿，鱼身上裹着沙土。

一个堡丁对着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大声喝斥着说：“不让你进圩就是不让你进圩，看你鬼鬼祟祟的，。”

那人一听堡丁的话，好像真的受到了惊吓，神色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跛跛地走过去把那只鱼篮子捡起来，也不敢上前去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鱼，一脸委屈地看了人群一眼，一瘸一拐就走了。围观的人有的摇头，有的叹气，也都各自慢慢地散去。

吴庭坚看到那些堡丁走进了桥头堡，便朝着那个人的方向追去。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了那人一瘸一拐的身影，吴庭坚大声地叫他：“喂，老乡，请留步。”那人回看了一眼，立即停了下来，神形沮丧地问道：“有什么事？”

吴庭坚挑着担子，微笑着说：“没什么，向老哥请教些事。”

“什么事呀？”那人惊魂未定，一脸猜疑。

“是这样的，刚才在桥头那边，我看到那些堡丁好像打你了，到底为什么？”

一听有人来关心自己，那人很是感动，转而气愤地说：“哪有什么事，他们无非是想白要我的鱼，我那些鱼是要卖掉换些油米的，不甘心给他们，他们就打人了。太可恶了，那些狗腿子……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们经常那样，这叫人怎么活呀。”

吴庭坚心里想，看来不只是山城那边的百姓日子苦。他从箩筐里拿出些草药，对那个人说：“老哥，我看你的腿伤得不轻，这些草药给你，回去调养一下，若不见得好转，你改天再到圩口找我。”

那人手里拿着草药，看着吴庭坚离去的身影，感叹着说：“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回到住处，吴庭坚把他在桥头堡看到的事跟张太西说了一遍，张太西说：“我这几天也走了几个山村，老百姓受欺压的现象都很严重，但他们大多敢怒不敢言。”

“看来我们到东部这边来开展革命工作是非常有必要的，我们一定要多深入乡里，多深入群众，了解群众的苦处，把他们引导到革命的道路上来。”吴庭坚左手叉腰，右手的手指间捏着一支纸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长年的革命工作，琐碎的思想斗争,已经让他深深地嗜好上了吸烟，好像只有让他吸上一口烟，一些难办的事情才能顺利解决。

这一天清晨，吴庭坚照例来到霞美圩口，他刚把药筐撂在地上，一个面容憔悴、长相老实的男人就走过来问他：“请问，你会治疗骨伤吗？”

吴庭坚抬头看了他一眼，确定来人的话语中并没有戏谑的成分，他指了指自己系在药筐上的一条白布招牌，上面写着：专治骨伤。

那人朝着那条白布招牌看了一下，高兴地说：“能不能请你上门给我的家人治病？”

听他一问，吴庭坚再次看了看那人，不无警惕地说：“可以，不过你得说明为什么要我上门看病。”

那人说：“我大伯腿断了，行动不方便。”

吴庭坚挑着药担跟着那人来到一个村子，让他觉得奇怪的是，临近村口的时候,那人没有带他往村里的正道走，而是躲躲闪闪、七拐八拐地带他走进一家院子。院子里很清静，几只羽毛滑顺的母鸡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角落里，整整齐齐地排放着一些农具，很容易看出,这户人家的主人肯定很会操持活计。

厅堂旁边，摆放着一张竹床，一个面色苍白的老汉看见来人，挣扎着就要坐起来，那个男子赶快走了过去，扶住他说：“大伯，不要起床，我把医生请来了。

吴庭坚走过去看了一下那个老汉的病情，老汉的一条腿断得很厉害，显然是受到重物的撞击。吴庭坚本想继续问一下老汉腿伤的详情，却发现他们在提及伤由的时候总是闪烁其词，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因此也就不好再问起。

费了半个时辰，吴庭坚总算把老汉的断腿接好了。老人家虽说重伤在身，在接骨的过程中，却倔得很，全然没有像其他的伤者那样咿咿哎哎地叫个不停，这一点很让吴庭坚佩服。

伤既治好，主客又无话可说，吴庭坚再次地给他们交代了一些事宜之后，就要起身告辞，却听见门外有一女声传来：“大哥……大哥……医生找到了吗？”

随即走进一个姑娘，吴庭坚回头一看，不由得怔住了，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定睛一看，心里想着，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眼前的这个姑娘不正是林霞吗，是不是遇到长相一样的人？那个姑娘一看见他，刹那间，眼神当中也有了诸多的惊喜，她上下打量着吴庭坚，终于脱口而呼：“您……是吴大哥？”

“林霞？”吴庭坚几乎是同一时间喊出了她的名字。

吴庭坚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林霞，一时回想起几年前在漳州医院相逢时的情景，回想起林霞写给他的信，回想起心中长久以来积蓄的挂念，他那饱经沧桑的脸上，一下子由于兴奋激动而变得红光满面。

一切已由幻象而变成真实，林霞久久地注视着吴庭坚。眼前的吴大哥，穿着行将褪色的中山装，比起以前，他的身上似乎多了些许老成，鬓角已有了几根白发，她在心底长叹一声，双眸中开始涌起了伤感的潮光。

她的堂哥见她的情状有点异样，好奇地打量着吴庭坚，害得吴庭坚更是拘谨。林霞指着吴庭坚对她的堂哥介绍说：“大哥，这位是吴大哥，以前我在漳州医院里认识的朋友。”

林霞的堂哥听后,友好地点了点头，吴庭坚便走过去跟他握了握手，跟红三团的人接触久了，吴庭坚现在一碰到刚认识的人，总是习惯用握手来表示友好。乡下人从未逢过握手这样的礼数，林霞的堂哥只是机械地跟他握着手，继而回头对林霞说：“阿霞，大伯的腿骨已经接好了，吴先生很是厉害。”

“那是当然，以前我们医院的大夫都说他是神医呢。”林霞笑着回答他，好像有意在抬高吴庭坚。

吴庭坚也不知道怎么接上他们的话茬，只是腼腆地笑着。林霞转身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父亲，见父亲正拿眼朝他们这边看来，赶忙走过去帮父亲理了理被角，从父亲的气色上可以看出，他已轻松了很多。

长久挂念的人若一重逢，心中的话要是拿出来讲,即使说个三天三夜,也不觉得时间长。林霞跟吴庭坚说，那一年在漳州，红军刚一离开，张贞的部队就回来了，因为她们的医院救助过红军，张贞便把那些参与给红军战士疗伤的医生,一个个的从医院里赶走，自己也未能幸免，本想到别的地方去另谋一份工作，想想这世道总没有一个让人放心的地方，于是就回到家乡。这些年来，她一直待在家里，帮父母干些家务活，两年前，她阿姆因病去世了。她的婚事一直是阿爸的心病，虽然不乏有人来提亲，但她都没有答应，一来是因为一想到自己嫁出去之后，阿爸孤身一人在家，自己不放心，二来是……林霞在讲到第二个原因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却停了下来，转到了别的话题。她跟吴庭坚说，她阿爸的腿是被人打断的，前不久，她的堂嫂到村庄附近的竹林寺进香拜佛，一天一夜都没有回家，家里人找了一整天的时间，最后却在竹林寺附近的那片竹林里找到了她的尸体。堂嫂的尸体一丝不挂，显然是被的。因为村里人平时就听说过竹林寺里那看庙的张和尚常与村妇勾搭的传言，家族里的人就断定堂嫂的死百分百与张和尚有关，于是就一起到霞美桥头堡那边找堡长告状。谁知那张和尚与桥头堡的堡长张有富是堂兄弟，他一听告的是他的兄弟,立马就把他们给轰出来。几天前，她阿爸因为一时气不过，就去找张有富理论，语气冲撞之后，张有富命令堡丁对她阿爸大打出手，她阿爸被打倒在地上之后，张有富还随手从地上搬起一大节木头路障猛砸他的大腿，就这样把她阿爸的腿给砸断了。那时候，张有富还对围观的人放出狠话，谁要是敢给她阿爸疗伤，将是一样的下场。这几天，不管他们怎样去求医生，都没有人敢来给她阿爸疗伤。

听到林霞的诉说，吴庭坚再也没有心思把挂念她的话也讲给她听了，对恶人的憎恨已经远远超过了儿女之情，他头脑里只想着赶快与张太西商量怎么来对付那些害人的恶徒。他跟林霞说，他的朋友在一个地方等他，他要赶回去，她阿爸的伤情，他改天再回来看看。说着，挑起药担子往外就走了。

林霞很是错愕，看着吴庭坚离去的身影，她一下子就觉得他的身影有一股让人说不清的吸引力，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就是这种感觉，她忽然想起了《西游记》里的一个情节，孙悟空跟一个妖怪比武，那个妖怪有个小瓶子，如果妖怪叫你名字答应了，你就会被那个小瓶子吸进去，化成水。她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吴庭坚的手里拿着那样一个小瓶子，自己已经被吸进去了。